用过晚膳,我叫越女将小书箱找出来。书箱是我的丈夫于逢源,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也不想打开,可是,今天我忐忑的打开了它。书箱里,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叠一叠的文稿,在文稿的最上面有一封信,信封上用工整娟秀的楷书写着,妻玉玲珑亲启。

“于大夫,您称呼我什么?”

玉无痕冰一般的声音,切断了于子谦的话,她调高右边的眉毛,一双晶亮的长眼睛斜视着于子谦。于子谦张着嘴,费力的换了一口气,

“我、好吧……来人啊!”

一个面目清秀,打扮齐整的丫鬟应声而入,“老爷,您吩咐。”

“去禀报老夫人,玉府姑奶奶求见。”

“是。”

丫鬟领命而去,屋内的两个人,重新陷入沉默。

于子谦偷眼看着一动不动的玉无痕,她依旧是一尊白玉观音,只是,给人的感觉更加清冷孤傲了。于子谦的心里一直觉得,他欠她一个解释一句道歉,只是他没有勇气,更找不到机会开口。现在,机会静悄悄的来了,或许是这辈子绝无仅有的一次机会了。

于子谦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终于,说了出来,

“无痕,请你原谅我,好吗?那时候,我太年轻了!”

玉无痕原本就没有表情的脸上,更显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她慢慢的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无边的沉默占据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一呼一吸的声音里,于子谦听到玉无痕在说,

“善待她吧!她就是我!”

于子谦不置可否的走到玉无痕的身后,呆呆的看着她的耳垂,那儿挂着一副晶莹剔透的滴水白玉耳坠,他认识,是他送的。玉无痕在空气中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是他的。

玉无痕的梦里习惯性的弥漫着他的气息,而今天,如此熟悉亲切的气息,猝不及防的挤进她的鼻腔,让她感到束手无措的同时,心底里莫名的愤怒被狠狠的揪了出来,她忽然提高了声音,说,

“是的,她就是我,她的男孩也没有带她走,就如同……当年的你!”

玉无痕猛然转过身体,依然黑白分明的亮眼睛直视着于子谦的眼睛,于子谦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可是,他的眼睛始终无法移开视线,如同被磁石牢牢吸引的磁铁一般,慌乱的情绪之中,于子谦伸出手想要去牵她的手。玉无痕没有躲避,于子谦还是没有牵到她的手,因为,门外丫鬟禀报,

“老爷,姑奶奶,老夫人有请。”

看到于子谦僵在半空中的手,玉无痕无奈而柔和的笑了。她和他,永远都是如此,想必这一生,也只能如此了。咫尺天涯,遥遥相对,往事无法追忆,岁月不能轮回,她和他之间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一步就是海角天涯。隔开了悠悠岁月,隔开了星辰日月,隔开了沧海桑田。

“子谦,忘了吧!”

于子谦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若隐若现的温柔,哦!无痕,我的无痕!你的心底可有不舍?可有留恋?

“无痕,我不愿意忘记!”

玉无痕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若有若无的火焰,哦!子谦,我的子谦!在你的心底我是什么样子?我可曾老去?

只是刹那间,岁月已经流转过千年,生活是一直向前的,生活不会假设,不会如果。他和她已经离开了相遇的地方,回不去了。纵使再次相逢,彼此还能认识对方几分?

玉无痕带着恍惚而释怀的心情,在见过于家老夫人之后,又来到玉玲珑居住的东厢房。冲出屋子迎接她的越女,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

“姑奶奶,真的是您啊!姑奶奶,您快里面坐。姑奶奶,奴婢这就去禀报小姐。姑奶奶,您能来,真好!”

玉无痕柔和的笑着,温和的接受了越女嘴里一连串的“姑奶奶”。她仔细的打量着自己置身的这间堂屋,整间屋子的色调是苍白的,墙壁、桌子、地面都干净得让人心里发空,没有字画,也没有任何的饰物,玉无痕的心里暗暗叹息,这儿,真的是玲珑的房间吗?

玉无痕的眼前浮现出玉玲珑出嫁前的闺房,粉红色的床幔上,缀着一颗颗手工刺绣的蓝色小星星;浅粉色的床铺里,长年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房间里,所有柜子把手上,都垂着勾绣出来的各样小动物。干净整洁的书桌上铺着淡粉色的桌布,桌布的四角缀着四个小荷包,荷包里是晒干的花瓣。墙上挂着各种笔体的,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词句。梳妆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盛着干花的瓶子。屋子里,永远都是沁人心脾的花香。

“姑母!”

我一头扎进了正在愣神的无痕姑母怀中,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从去年回门之后,我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没有见到无痕姑母了。无痕姑母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随我任性的哭着,她轻轻的摇着我,仿佛摇着襁褓中的小婴儿。渐渐的,我止住了哭泣,无痕姑母帮我擦干净眼泪鼻涕,我不好意思的说,

“姑母,对不起,又把您的衣服弄脏了。”

“从小到大,你弄脏过我多少件衣服呀!现在才想起来说对不起啊!”

无痕姑母轻轻的整理着我额前的头发,望着她脸上柔和的笑,我仿佛回到了无忧而美好的童年时光。我深深的倚进无痕姑母的怀里,对她说,

“姑母,我好想您!”

我拉着无痕姑母手,不住口的念叨着,“家里都好吗?您好吗?父亲好吗?三叔父好吗?二婶母、三婶母、四婶母好吗?大哥、二哥、三哥好吗?三姐好吗?大嫂、二嫂、好吗?还有我的花圃好吗?莫言好吗?还有、还有……”

无痕姑母把我的双手合在她的掌心里,脸上带着温柔的笑,静静的听着我的絮絮叨叨,

“家里一切都好,你的大嫂和二嫂,给你添了两个小侄子呢,还有,你的五叔有信回来了!”

“真的,太好了!我还没见过五叔呢!”

“信上说他很好,有了个儿子,取名玉明,今年已经快六岁了。只是没说什么时候能回家。你三哥,已经东渡日本求学去了。家里面其他人都很好,也,都想你!”

“姑母,我想家了,我想回家啊!”

无痕姑母攥紧了我的手,对我承诺着,“玲珑,总有一天,姑母会亲自接你回家的。”

“真的吗?姑母,我怕。”

“玲珑,不怕,姑母在!”

无痕姑母那日离开后,我的精神恢复了许多,不再顾影自怜、自怨自怜的。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把从家里带来的花种,种满了我的房前屋后。

“我的小姐,您怎么又不盘发穿旗袍呀!回头让夫人看见了,又要挨说了!”

“越女,你看,这些花儿开得多好啊!”

我直起身子,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把搭在胸前的麻花辫甩到背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

这条裤子是承祖大哥请京城里的洋裁缝做的,不同款式,不同面料的,一共做了三条,出嫁时,我偷偷的带了出来。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裤装就不能穿?在家里的时候,我都是这么穿的,从来都没人说个“不”字。

“让你去要紫藤花的种子,你要来没有啊?”

“回小姐,管家说,往年都是给大少奶奶的,今年,大少奶奶没说,也不知道小姐您要,所以一部分给老爷入药了,一部分就荒了,看来得等明年了。”

“哦,知道了。”

一个念头在我的心里一闪而过,“没见过大嫂种花啊!她要种子做什么?”

“二少奶奶,越女姐姐,大少奶奶让我来说一声,太太一会儿过来看望二少奶奶!”

半夏急匆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半夏是大嫂李淑媛的陪嫁丫鬟,经常来给我通风报信,我知道是大嫂的好心爱护,怕我受到婆母的责怪。嫁到于家一年多了,大嫂的无微不至,让我感觉很温暖。

半夏急匆匆的离开了,越女急匆匆的将我拉进屋,迅速的为我换上了一件黑丝绒的旗袍,重新梳起盘发。她的手里忙乎着我,嘴里也没停了唠叨,

“大少奶奶的人品真是好,于家上上下下,没有不夸的,都说大少奶奶即贤惠又聪明,对待下人也是和颜悦色的,咱们大少爷还真是‘傻人有傻福’呢!”

“越女,不许胡说。”

“我没有,大少爷就是有些傻嘛!好像除了药草就什么都不认识了似的!”

“呵、呵、呵呵呵……”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我又马上正色警告越女,“这样的话,千万不能到外面去说,不然,仔细你的皮!”

越女皱了皱鼻子,对着镜子里的我,行了个万福,“是,奴婢遵命,奴婢也没胆儿到处去说呀!”

“那就好,这里不比原来的府上,你我都要谨言慎行,知道吗?”

“是,奴婢记下了。”越女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嘀咕,“就会说我,您自己呢?”

刚刚梳洗完毕,屋外一声传禀,“夫人来了。”

见过礼后,我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的站在婆母面前。婆母挑剔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然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老二媳妇,你坐吧。”

“谢婆母。”

落座之前,我偷偷的对淑媛大嫂,使劲的眨了眨眼睛,淑媛大嫂宠溺的瞪了我一眼。

“淑媛啊,以后,你还是要多指点照顾老二媳妇才好啊!”

“是,婆母,儿媳记下了。”

“唉……,还是源儿福薄啊!不然,和老二媳妇也是郎才女貌啊!源儿啊,从小就聪明伶俐,三、四岁的时候,就能辨识上百种草药,能背几百个药方子,会写诗填词,老爷还说要他继承衣钵呢!我的源儿……”

听着婆母近乎于自言自语的念叨,我的心底再一次充满了一种无奈而酸涩的情绪。每次,听见婆母,这样自言自语的念叨,源儿这样,源儿那样,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的想,

“于逢源,我的丈夫,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婆母口中的源儿,飘逸俊朗,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药石医理无一不通,只是,无奈于自己的体弱,始终无法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我和他有缘做夫妻,却无缘相识相守,这也许就是无痕姑母说的‘宿命’吧。

这一切,到如今,也只能是心底深处的一声叹息而已。

“婆母,天色不早了,公公快回来了。”

淑媛大嫂在婆母的耳边,轻声的提醒着,婆母犹如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惊醒一般,长叹一声,“哦,是啊,咱们回吧。”

婆母对我的态度一向都是不冷不热的,有时,几乎是视而不见的。我的心里对此很是无所谓,倒也落了个清静。

我亦步亦趋的跟在她们身后相送,忽然想起了紫藤花种的事情,小声说,“大嫂,请留步,玲珑有事相求。”

淑媛大嫂得到了婆母的允许,转身回来,“玲珑,什么事情啊?”

“嗯……我想向您讨些紫藤花种。”

“什么?紫藤花种?你要干什么?”

淑媛大嫂脸上的线条霎时都向下坠落,眼中的刮起一阵凌厉刺骨的寒风。我吃惊的愣住了,赶忙解释,

“我、想在屋后种些紫藤。”

“噢?”李淑媛眯着眼睛,看着玉玲珑,她到底是真天真?还是在试探我?“我又不会侍弄花草,怎么会有花种呢?”

“那……一定是胡管家弄错了。”

“胡管家?他的年龄大了,也糊涂了,玲珑,以后有事直接和我说就是了。”

“嗯!自从我嫁过来,都是大嫂一直在照顾我,谢谢您!”

“玲珑,看你说的,咱们都是于家的媳妇,本就应该互相提携,互相照顾。”

淑媛大嫂忽然低下头,拿起手帕擦着眼角,声音变得哽咽起来,“你和弟弟都是可怜之人,我看着真是心疼啊!”

我不想在人前落泪,所以,我固执的沉默着。淑媛大嫂见我不说话,便将我抱在怀里,安慰的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转身离开了。门口,只留下我,呆呆的、傻傻的站着,看暮色笼罩大地,为黄昏招来落霞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