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见张大人率先开口,对于他识实务地铤身而出虽然甚是欣喜,然而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心腹,皇上的心中不免仍是不免有些紧张。毕竟这么多的字摆在一起,任人评判,他虽然自负,但也有些担心,万一自己的字没有被选上,脸面还是有些挂不住。另外张廷玉虽然是自己的心腹,然而此人有时也甚是迂腐,弄不好选中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小吏之作,那他这个皇帝的脸岂不是丢到天边去了?

不过皇上的担心实在是杞人忧天、纯属多余,因为当他顺着张廷玉的手指方向定睛一看,当即是既惊讶不已又欢喜不已,张大人中意的那幅字,不正是他自己书写的那一幅吗?

虽然是自己期盼的结果,然而当这个结果真实在到来之时,他的心跳却更是加快了许多,也慌乱了许多。原本他是担心被众人选不上,没有面子而难堪,现在是被张大人选上了,却也是难堪,只不过此难堪非彼难堪,他是因为自己心中的那点儿小心思被张廷玉洞悉而难堪。虽然他特意隐去了题字和款识,然而皇上的笔迹字体在场之人谁不知谁不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溜须拍马还能是什么?如此胜之不武简直是比没有被选中还要令他脸面无光,于是慌乱之间都不敢望向张廷玉,而是赶快将脸转向另外一侧,心虚地开了口。

“张大人中意的是此幅,不知其它几位大人中意的是哪一个?”

众人本就是拿张廷玉当枪使,好不容易开了这个头,其它人岂有不纷纷跟进的道理?否则还要张大人当这个出头鸟做什么!

“微臣也是觉得此幅甚佳。”

“微臣觉得此乃上乖之作,其余均无出其左右。”

“此幅笔力甚劲,简直就是大气磅礴。”

……

众人呈一边倒的态势评论着张廷玉首选的这幅字,皇上虽然隐有不安,但终于还是放下心来:不管各位大人是不是真心认为朕的字堪当此任,不过朕已经给了你们说话的机会,是你们自己放弃了,是你们自己心甘情愿随声咐和张大人的,那就休要再怪朕不懂谦让。不过朕不谦让,并不意味朕心中有愧,朕就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你们这些人背地里再反悔捣鬼。

“各位大人,你们竭力推崇的这幅字,实乃朕之拙作。朕刚才已经说过了,不必选朕的字,现在各位大人一致推举,看来实属天意。”

皇上的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一股极强的意得志满之意,在座之人全都是人精,立即听了个明明白白,也无不后悔刚刚让张廷玉出头,白白捡了这么一个大便宜,一个个全都是万分后悔不已的表情。特别是马齐,上次因为秘密立储的事情压不住火气当面锣对面鼓地跟皇上正面冲突一次,这一次实在是不想再重演一遍,结果哪里知道这一回的隐忍退让竟是替别人做了嫁衣裳,让张廷玉那个死对头风风光光地博了皇上的欢心,真是愚蠢到家了。此时见皇上心情极好,又不甘张廷玉之后,于是皇上话音才刚落下,他就赶快开口,以期亡羊补牢。

“启禀万岁爷,您的御笔之作,简直就是浑然天成,而且仁孝诚敬之意,溢于楮墨之间,与陵寝这等大事实为相称,圣祖仁皇帝在天之灵,极欣慰矣。”

两朝元老马齐之言具有相当重的份量,既然马齐都竭尽夸赞的事情,诸大臣也都立即看出了门道,好事都被张廷玉和马齐抢了先,他们完全沦为陪衬,谁肯甘心情愿?于是在座之人明知那两人是极尽拍马之能和事,结果非但不会提任何反对意见,更是极力随声附和,争先恐后。

皇上原本是既想尽孝心,又不想落下自高自大、难担重任的口实,现在既然群臣都众口一词表态只有他的墨宝才与景陵最为相称,那他可就毫不客气了,不但欣然接受,更认为名至实归。

此项事情商议完毕,皇上心情极好,于是趁着这股高兴劲儿放了众人各自回府歇息,其它事情待下午再议。待一众人等自养心殿前殿鱼贯退出之际,马齐倚老卖老故意拖延着行进的步伐,实际上他是在等张廷玉。张廷玉因为抢了在座之人的头等大功,虽然是被逼无奈,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去想原因了,只是看着结果眼红,他这个久居官场之人,众生心态早已经是分析得极其透彻,人红是非多,在这个风口浪尖之上,他还是夹着尾巴小心做人为好,要知道怡亲王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可是无人能及,却还那么行事低调,毕恭毕敬,他一个没有皇亲国戚背景的新晋窜红的政坛新星更是要小心使得万年船。

道理虽然全都参得透,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越是不想被人注意到,却越是逃不掉,这不,马齐几乎是止步不前地在等待他了,马齐驻足前方,他总不能也寸步不行吧?那样的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在养心殿门外小广场上成何体统?于是当张廷玉故作不知的样子径自走在出宫的路上,马齐果然与他并肩同行起来,而且还是一边走一边状似无意地开了口。

“恭喜张大人,眼力真是高超,在下佩服,佩服。”

“马齐大人,承让,承让,您独具慧眼,谁不知道?况且皇上的御笔,岂有认不出的道理?您这是送了敝人一个顺水人情,张某人承让,承让了。”

“哈哈,哈哈!张大人真是客气。”

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然而从当事人的口中说出来就又不一样了,这两位今天抢尽了风头的大臣无疑成了众人眼红的目标,因此虽然他们说话的声音已经放到了极低,但极是被其它朝臣们听了个一清二楚,因为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了马齐在等张廷玉,于是每一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密切地注意着周边的风吹草动。听着这两位大人一语双关的一对一答,众人虽然眼红,但也只是会心一笑,唯有诚亲王的脸色难看至极。

平心而论,诚亲王的书法水平与皇上不相上下,又以博学多才著称,如果说夺谪技不如人他还能够接受,如果说笔墨也比不过他的四弟,诚亲王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然而朝堂之上尽是溜须拍马之人,他哪里比得过?

最终,由皇上亲笔书写了明楼题额上的“景陵”两字,以及明楼内朱砂碑上“圣祖仁皇帝之陵”等字,永存世间供后人鉴赏临摹。(除此之外,雍正三年至五年期间,皇上特意在景陵兴建圣神功碑亭,亭内竖立两块石碑,分别镌刻满文和汉字,碑文也是由皇上亲自撰写,长达四千三百余字,详细记述了康熙皇帝六十多年执政生涯的赫赫功迹,此乃后话。)

八月二十五日,皇上率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亲自恭送皇太后梓宫至遵化,此行也是皇上登基成为一代帝王之后三次出京之行中的第二次。

九月一日,景陵的地宫大门再次被打开,这里面已经有三位皇后静静地等候在这里,静等着她们夫君的到来,特别是赫舍里皇后,已经等待了有半个多世纪,直到公元一七三五年九月一日这一天,他们这对结发同枕席的青梅竹马终于在时隔半个多世纪之后团聚在一起。

当康熙皇帝的梓宫和皇太后(德妃)、敬敏皇贵妃(敏妃)的梓宫在地宫安放妥当之后,地宫的大门缓缓地合上,待封闭四道石门,砌死金刚墙,填严墓道之后,从此地宫被永久地尘封,再也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被打开。在这里埋葬的不仅仅是一代帝王,一同埋葬的还有一段永存清史的时光,一段彼此之间的爱恨情仇,任由后人去评说,去缅怀,去祭奠。

至此,康熙皇帝的景陵开创了多个先例:第一个实行土葬的清朝皇帝;实行先葬皇后,后葬皇帝的逆向丧葬顺序;第一个实行皇贵妃附葬的帝王,等等。

三天之后,皇上即将要率王公贵族、文武大臣返京,然而在回京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颁发谕旨:十四阿哥留守遵化继续守卫皇陵。

对于这个结果,不出任何人的意料。皇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十四阿哥都能够被皇上降旨镇守皇陵,现在随着他最大的那座靠山的离世,后宫的反对势力得到了彻底肃清,皇上还有什么顾忌?还不是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可何况十四阿哥现在还被晋封为郡王,爵位提升,俸禄也随着提升到了个新的水平,曾经引发母子失和的那个革去禄米的上谕也自行去了效力。

这一次,十四阿哥没有再与皇上起冲突。皇太后的过世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过沉重,此时此刻,一切荣华、富贵、荣耀、对他而言都失去了意义,没有了皇阿玛,没有了皇额娘,与八阿哥他们也是相互利用,此前深厚的兄弟情分在权力的争夺中变得越来越淡薄,正如皇太后曾经无数地劝告他的那样,他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即使是事成之后,坐上那个位置的,有可能是他吗?只会又是一场新的较量与争夺,新一轮的流血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