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车有些年份了啊。”

叶一诺坐在副驾上,打量着车门上明显有过新装痕迹的内饰,喃喃问道,“你看起来也不像缺钱的人,怎么不换个好点的车?”

翟玲玲专心看着挡风玻璃外的车流,当车停在红绿灯下后,她才道:“这辆车,我开了十年,从没钱开到有钱,从贫困开到富裕。有些东西,是舍不得的。”

叶一诺用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在揣测着什么。

翟玲玲带着两人兜兜转转,先从西城区开到了东城区,又拐到了北城区,经过大大小小的巷子,最终停在了一片青榆市有名的夜市区,这里有着一个个临时用灯泡搭建起来的锃亮灯光,街道两旁摆着上百个密密麻麻的移动摊位,烧烤、炒饭、海鲜等各种各样的美食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光着膀子喝酒唠嗑的闲人随处可见。

翟玲玲拍了拍裙子上的马路灰尘,随意将车停在了路边,领着叶一诺二人走了下来,说道:“这地方叫平湖街,零几年的时候是个大礼堂——”她指着面前唯一一栋已经被拆除了一半的烂尾楼,“阶梯登上去就是电影院,那时候我还在厂里的流水线里打工,一张电影票二十块,舍不得买,就和他蹲在门口,一边吃三块钱一碗的炒粉,一边听着里面的客人传出来的笑声,吃完了,电影也就演完了。他就带着我一个一个客人问‘今天电影演了什么有意思的情节’呀、‘有没有某某明星出演’呀。运气好的时候呢,还会遇到看到一半就走出场外的观众,他就厚着脸皮找人家要了小票,拉着我偷偷躲过保安钻进角落看,回到厂子里就跟人炫耀今天带我去看了电影。”

翟玲玲眼眶有些红,她望着暗黄的灯光,“那时候,他一个月只有两千块的工资,吃饭只花两百,剩下的都给我,他说他什么也没想,就只想着带我过上安稳的日子。可我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我其实不想要安稳的日子,我不想每天晚上都蹲在电影院门口吃炒粉听别人说剧情,我想拿着票正大光明的进去看。”

叶一诺张了张嘴,还是决定不去打断她。

赵明昊仰头望着那栋摇摇欲坠的烂尾楼,上头还有一些腐烂成了碎纸的海报,岁月感真浓烈。

翟玲玲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态,她拿出纸巾擦了擦眼角,用目光缓慢望着街道两旁的摊位,像是在寻找什么。可这条街至少几百米,杂七杂八的摊位更是聚满了人,想找到点什么,总要花点时间。

她也不着急,就站在叶一诺身旁,轻声说着记忆里的事:“我跟他认识的时候,我22,他23,刚来青榆这个大城市,什么都不懂,没见识,没知识,稀里糊涂就听了劳务派遣公司的话,一起上了他们的面包车,开了大半个小时,把我们扔到了一个偏僻的电子厂里。他看我带了那么多行礼,怕我一个女孩子提不动,就帮我一件一件拿到了宿舍,还跟我要了电话,说以后有空出来吃饭,真是个傻小子。”

她翘起细唇笑了笑。

可叶一诺怎么都觉得这一笑充满了苦涩,即使有不俗的幸福感,也不太有因怀念而想回到过去的意思。

翟玲玲目光突然停在了一家炒粉摊子上,一个缠着头巾,看起来半头白发的老伯正卖力的抓着铲子,晃着锅,熟练地挥手撒出了一把辣椒,热腾腾的火气冲天;在其身旁,一个挎着腰包的老阿嬷正替他挥动着扇子,不停拿抹布帮他擦掉额头的汗,时不时有客人喊买单,妇女便乐呵呵掏出零钱。

翟玲玲站在原地犹豫了几秒,从包包里拿出一张整百的钞票,走到摊子上,大声说:“阿叔,给我抄三个米粉,多放点胡椒粉,不要葱,要洋葱。”

摊主头也不回,就对着背后的老婆喊:“好嘞!三个米粉,一个七块,一起二十一。”

翟玲玲递上了钱,也没有大气到让对方不用找,就站在摊口,望着那升腾而起的热气,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里,笑红了眼眶。

“哟!姑娘家家,哭啥子嘛?是不是嫌太贵了?”

摊主老伯递上打包好的米粉,一脸诧异的望着翟玲玲。

翟玲玲淡笑着摇头,从其手中接过了米粉,转身走回了叶一诺身旁。

摊主挠了挠头皮,总觉得这人在哪见过,但奈何每晚来来往往的客人那么多,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太好使,哪能记住每一位呢。

“吃不吃?”

翟玲玲拿在叶一诺面前晃了晃。

叶一诺微微摇头:“不饿。昊子,你呢?”

赵明昊也跟着摇了摇头,来之前两人都吃过便饭。

翟玲玲也没有面露失望,自顾自打开一份吃了起来,米粉配上胡椒粉的辣香味直冲鼻腔,这是地地道道的川味炒法,她满足道:“有一回,我俩为了庆祝各自的生日,就特意挑选了一天,带着全身上下的工资去西餐厅定了个位置,他非要学电视上的给我搞什么烛光晚餐,结果一看菜单,一份西冷牛排就上百了,更不谈那什么窖藏拉菲,一瓶可要两三千呢。他就小心翼翼问服务员,能不能只要半瓶,结果人家直接喊厨师把我们赶了出来,哈哈哈……后来我们还是觉得吃炒粉配烧烤香,餐厅里规矩又多,讲这讲那的,夜市里好歹能敞开嗓子吃。”

叶一诺轻声道:“你指的他,是翟勇的姐夫?”

翟玲玲没有反驳,指正道:“他有名字,叫刘正龙,我叫他阿正。”

叶一诺点点头,看她眼中的泪光依旧没有消失,便叹声道:“你跟他,从初恋走到结婚?”

翟玲玲将饭盒盖上,筷子插进中间,说道:“七年,七年之痒,我们把平凡人的一生走到头了。”

叶一诺又试探性问道:“那你……为什么又要和翟勇把他赶出去?”

翟玲玲拿纸巾擦了擦嘴唇,重新给自己涂上了更鲜艳的口红,并补了淡妆,掩盖了脸上的皱纹,才平静回应道:“他不适合继续往上爬了,他只适合这种平凡的生活,但我不是,我要的东西,他给不了,翟勇能给。”

叶一诺欲言又止,感叹道:“可你……不爱他吗?”

翟玲玲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尽是成熟女人有的心思,她道:“爱,事业,是没法并行的。我祖上三辈都穷,到我这一辈,我不想再穷下去了,有机会我就要往上爬。而他,不理解我,所以他只适合当个平凡人。”

叶一诺说:“后悔吗?”

翟玲玲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后悔。”

叶一诺又问:“恨他吗?”

翟玲玲点头道:“恨。恨他不争,恨我无情。”

叶一诺讥讽一笑:“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翟玲玲面带渴求:“带你来帮我,也帮帮他。”

还未等叶一诺回话,她便挺起腰,指着这条街最深处,最不起眼,最门可罗雀的一个专门卖泥鳅的小摊位说:“那里,就是他的摊子。自从被翟勇赶走之后,他就找人借钱包了个鱼塘,养泥鳅,每天晚上来这里卖。摊位太多,他又没给城管钱,所以只能被挤在角落里,久而久之,这里的摊主就都觉得他好欺负了,一点又一点抢了他的位置,他从来没有反抗过,甚至连吵架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