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里或坐或站的几位妇人都有了动作。
大夫人紧了紧身上的缎面披风,斯条慢理地站了起来,不冷不热地来了句。
“可算是生了。”
复转身吩咐院里下人,“去问问是男是女,再到书房告诉老爷去。”
大姨娘嘴角一撇,尖声笑道,“四妹妹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估计是个小公子喽!”
三姨娘皮笑肉不笑,“那可不,四妹妹那个娘,不是四处逢人便说她们家祖传都是生男娃的么?”
就那老货,连厨房的烧火婆子都比不上的东西,就仗着老四那个贱人在府里乔张作势,还口口声声说她们家的闺女都是生男娃的命……这是讽刺谁呢?别说这一胎不一定是男娃,就是了男娃,也保不住能养得活啊!
二姨娘慈眉善目,“哎哟,生了这半日,可算是生出来了,不知道是否母子平安……咱们快过去问问吧。”
产房内,话题中心的四姨娘瘫在床上,只觉得累得想睡死过去,但没听见个准信说她生了儿子,她哪能放心合眼呢……
“娘,娘……生的,是儿子吗?”
她哑着声音问婆子,这满屋子的人,她就只能信得过自己的亲娘老子了。
这些个稳婆,还说是什么县里最好的接生婆呢!既是最好的,怎么让她生了这么长时候,遭了这么大的罪?
况且她都生了,也听见孩子哭了,也不见她们吱个声,哪怕是道个喜呢!
一群蠢货!等她好了,看怎么治她们!
“我的儿,你莫急,定是金贵的大胖小子,再也错不了的!”
婆子自信地咧着阔嘴,两眼冒着精光,一把推开了呆立在床前的两个稳婆。
这些没眼色的!娃是男是女不知道早吱一声吗?还得让她那千娇百贵的女儿问!
她这么一推,原本就站在外围的刘稳婆拉了站在她身前的稳婆一把,一声没吭,拔腿就往屋外跑。
原本正拍门要问四姨娘生的是男是女的婆子冷不妨就见门一开,冲出来个人影,还差点撞成一堆,但刘稳婆虽说也一把年纪了,强烈的求生欲使得她速度快成了一道闪电,一鼓作气地冲到院子里,又一鼓脑地冲出了院子,且喜路上遇到的下人并不算多,且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见着了也没反应过来去拦下她,竟然叫她竟是跑出了府外!
而就在她跑出院门的一瞬间,那产房里蓦然爆发出长长的惊恐尖叫声!
“啊!你们,你们!都是你们做的好事!”
“是你们干的!你们害了我外孙子!我要你们偿命!”
其实在刘稳婆逃出产房的时候,两个稳婆也醒悟过来,转身要跑。
瞧见自家大胖外孙的婆子,在变成木雕泥塑的几个眨眼的工夫,就警醒过来,嗷的一声吼,就扑到了门口,用自己的身板挡住了大门,指着两个稳婆大骂!
“娘?”
这惊变骤生,四姨娘就算是痛累到极点也被惊醒了过来。
想到先前她娘发出的那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再想到稳婆们一声不吭如锯了嘴的葫芦,四姨娘顿时也觉得不对!
难道说这孩子是个丫头片子?
但丫头片子也对不上害了我外孙子的话啊?
更何况,她娘打从她怀上起,就偷偷给了她个生子丸。
说这是她家祖传的宝贝药丸子,吃了以后保准生儿子!就算原本是个女的,也能给女转男,百发百灵的!
当然了当年她娘生了她时,那是因为家里有了两个儿子,就想要个女娃这才没有吃药的!
四姨娘强撑着爬起来,去看那被人无视的落在床脚的婴孩。
这一看,顿时吓得她头眼发晕,险些背过气去!
这婴孩,光看上身,那是个红通通胖嘟嘟的寻常孩子,然而若是再往下瞧,那两条小腿之间,竟然长着两根宝贝!这还不算完,宝贝之下又能明显看出,这分明又是个女娃!
分明是……怪胎!
她手脚一软,差点就要晕去,就听外间三姨娘尖利的声音响起,“哟!这是怎么回事?倒底生的是男是女,怎么人哭马叫的,还跑了一个去?四妹妹,你怎么了倒是吱一声啊!”
这一瞬间,四姨娘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无间地狱。
她猛地朝自家亲娘瞪过去,是她!
是她那些狗屁的生子药丸!
两个稳婆已是心里叫着撞天屈,早就知道这县令大人府里妻妾多事也多,就不该在来人请她们的时候贪那几个银子。
县太爷生出了个怪胎!
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县太爷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县太爷要是不想丢脸,那可不就只能杀人灭口了!
要不刘稳婆怎么就跑得那么快呢!
两人又后悔刚才没有见机行事,跟着刘稳婆逃出府里,这下子怕是难以善了了。
强烈的求生欲让两个稳婆对视一眼,忽然心意相通,一起使足了劲儿把婆子给拉开。
“这位大娘!我们就是来接生的,这您家的孩子活生生地生了出来,还能哭的,就没我们什么事了,我们也不要接生银子了……有什么事也不关我们俩的事……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倒底一人敌不过两人,两个稳婆终于推开挡在门口的婆子,夺路而出。
然而她们却没有刘稳婆那样的好运气。
刚刚跑出院子,就对上了早已经围拢过来的一大群人。
大夫人已是察觉事态不对,喝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把这两个人拿下!”
她只当是出了什么阴私之事,府里这么些女人,平时争宠斗艳的,收买稳婆暗算四姨娘的婴儿也不是做不出来,要真是出了什么差池,她这个当主母的自然要审个清楚,免得这盆脏水,平白地泼到自己头上来!
两个稳婆暗自叫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给夫人叩首。
“夫人明察啊……我们都是兢兢业业地给四小夫人接生来着,这四小夫人也平安生下了娃儿,但那位老太太非指着我们不放,说是我们害了府上的小……娃儿,我们一个接生的,只管接生下来的大人孩子平安,旁的我们也插不上手啊!夫人明鉴啊!”
这话说得好不蹊跷……
这么一堆话,竟是听不出这老四生的是男是女,还说什么害不害的,难不成这娃,生出来就有什么不足不成?
“你们两个先别急,等本夫人察清楚了再说……”
大夫人给几个押住稳婆的仆妇使了个眼色,便看向跃跃欲试的几个姨娘,“几位妹妹不如都跟我进去看看?”
便是出了什么事,责任也不能全推到她头上来!
“夫人有命,咱们哪敢不从呢?”
“正是,正想进去瞧一瞧四妹妹生的麒麟儿哩!”
“大娘快些开门!夫人来看四妹妹啦!”
门在里头被堵得死紧,大夫人眉头紧皱,命两个力气大的仆妇把门给撞开。
大门一开,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婆子面如死灰,犹自挣扎,跳脚道,“都出去!都出去!莫要吓着了小公子!”
大夫人也不搭理她,目光一转就寻到了扑头散发,缩在床角的四姨娘。
四姨娘怀里紧紧搂了婴孩,也没正经包裹,反而是用了块布胡乱包了,那婴孩想来是被搂得不适,手脚乱舞,嘴里哇哇大哭。
“这孩子怎么了?让我看看,可是有什么不适了?”
四姨娘目光发直,仿佛梦游一般,这会儿听了大夫人要看,便面目狰狞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嚷道,“不用你看!这是我儿子,金贵的儿子!”
三姨娘本来听到这些动静,还以为这老四洋洋得意了那么些日子,却生出来一个死胎或是傻子呢,但这进了屋,看着这娃似乎还活着,还会哇哇大哭,那挥舞着的胳膊腿儿也不缺的,这兴灾乐祸的劲头一下子就泄了。
但听着老四这话音儿,心里的怀疑又升起来了。
“四妹这是失心疯了不成?就算是生的是个金贵的男娃子,那夫人也是嫡母,给嫡母看看,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还是说你这心里有什么猫腻?”
大姨娘噗哧一笑,“是啊,都说是金贵男娃了,还不露出来给大伙儿显摆显摆?”
大姨娘也心里算定了,这孩子必是有什么毛病,或是生了个女娃,还想来个瞒天过海!
这小妖精想得倒美,大家都一样生的女儿,凭什么让她占便宜!
“滚!都给我滚!你们再走近一步,就是想逼我们娘俩去死!老爷!老爷!救命啊老爷!她们这些人都想害死我们母子啊!”
大夫人见她疯魔成这样,也是笑了。
抬手指着四姨娘,道,“快去请老爷来,就说四姨娘生了,但不知道生的是什么,装神弄鬼哩!我们这些人都要害她,那只有老爷才配看她生的这个金贵蛋了!”
今日四姨娘即将临盆,陈继礼这个县太爷本就当得闲适,这日便没去前衙,而是在书房里写几笔字,看新收的通房采玉为他铺纸磨墨,正写了不到三个大字时,就听得后院来人报信,把大夫人的话转述了。
陈继礼搁了笔,摇头叹气。
“这帮妇人啊!”
这帮妇人啊,成天就知道斗来斗去,那女四书,女德,女诫,竟是全然抛在了脑后!
都是一群不贤不德之妇!也亏了他这样胸怀大度的才不与她们细细计较。
陈继礼背着手,踱着步子来到自家的后院。
才进到四姨娘的院中,就听得里头人仰马翻,哭吵声震天响。
院子里的下人们都伸着脖子朝产房里看,两个被押着的稳婆眼角瞅见陈继礼,忙不迭地哭求,“县太爷,老婆子不过是接个生,规规矩矩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啊!”
“是啊,求大人放了我们吧,已是答应了一家要夜里去接生的……”
她们心慌啊!
这些大户人家,心狠手辣的,万一要是真的一不作二不休,要把她们灭口,那她们这老胳膊老腿的,也跑不了啊!况且一家都指着她们的手艺吃饭,都是些老实疙瘩,就算她们被冤死在这儿,怕也是没人能为她们伸冤了!
陈继礼不悦地看了二人一眼,“休要鼓噪,待本官弄明前因后果再说!”
他当县令十几年,断过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哪个上堂的不是战战兢兢的,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哪有这般有辱斯文地就扑过来往他脚下跪的?真是愚妇刁民!
两名稳婆互看一眼,都是面如死灰。
这位县太爷的名声在外,谁不知道那是断案如神?只不过,这神是财神的神!谁家出的银子多,就是谁家有理!
陈继礼满意地看到两名刁妇被自己的官威所慑,再不敢大呼小叫,便背着手,施施然地走到产房外。
虽说没有亲自生过孩子,但他见的多了。
知道这产房乃是妇人生子,血光污秽之地,是以他一直都是在书房练字静心等着好消息的。
“夫人,将孩儿抱出来让本官瞧瞧!”
哪怕四姨娘再是心爱的小妾,那也不能乱了体统。
大夫人走出产房,面带温婉笑容,福了一福,“老爷,四妹妹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妾身也是担心她激动之下伤到了孩子,这才冒昧给老爷传了信……”
三姨娘也捂着鼻子跟出来,娇滴滴地往陈继礼身边凑,“老爷,四妹妹想是生产过于劳累,有些失心疯了,刚刚把我们几个都大骂了一通,谁也不叫碰她的孩儿呢!”
二姨娘也柔柔弱弱地倚着门,“是呢,老爷,也只有老爷的话,四妹妹才肯听呢。”
一个两个的话音都相似,那自然四姨娘这失常之举是真的喽。
陈继礼心里有些怀疑是四姨娘生了儿子就有些张狂起来,怕被旁人抱走,便提声道,“四儿,你把孩子让人抱出来给大家瞧瞧!”
生了儿子他自然是高兴的,但小妾恃宠而娇他就不快了。
“不,不,老爷,我只让你一个人看,您进来,求您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