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习惯,很难定论是好还是坏,所以只能笼统地讲,我有一个习惯。

如果不是出于必须,出于一些不可抗的原因,我几乎从来不看自己从前的作品,这是一种执念。

在我年少时,也曾经听写作的前辈和朋友形容过自己与作品的关联,有人将其称为母亲与孩子的关系,意味着创作等同于精神分娩,亦有疼惜之意。

而我一直将作品与我的关系形容为“我褪下的一层皮”,这个说法或许不是那么优雅和美好,却是我内心最为诚实的一种概括。

这本书的老版出版于2010年,那一年我23岁,写完这本书之后,开始长途旅行。

2010年之前的独木舟,是贴着地地道道的“长沙”这个标签的女孩子,我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有些憧憬和向往,但囿于自身的视野和经历,一直无法明确方向,像是生活在一团黑暗里。

那种黑暗既有温柔,且充满安全感,如果肯安分守己的话,确实是喧嚣世界之外独立存在的一个避难所,可我想要在这种黑暗上弄出一个口子来,钻出去,去承接炎炎烈日或是兜头的暴雨。

之后我遇到的一些人和事情,以及因为这些际遇而作出的某些决定,从任何意义来说,都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我接下来几年,甚至更为长久的时间里的人生面貌和生活轨迹。

如今时间过去了五年之久,当然很多事情都有了一些变化,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些主观上你曾经认为一定不会改变的,也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客观因素,或者疏离又或者更加亲密了。

但是对于我自己的人生来说,这五年的时间我其实只潜心于一件事情。

我想要真正理解自己的命运。

当年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有一个片段我曾经犹豫过是否要写进故事。

童年时,因为家庭的缘故,我一直漂泊不定,肉身和心灵双重的颠沛流离甚至让我在成年后很长时间之内对这个世界都保持着警惕和疏离感。

而每每追索少年往事,脑海中总是有一个画面。

小学五年级的冬天,我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某所小学。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从外婆家去上学的路上有一个货运站,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山一般的煤堆。

那时我只有一双白色布鞋,很容易弄脏,弄脏了回去就会挨骂,所以特别不愿意回家。

放学之后我经常独自一人,背着书包,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在一段废弃的铁轨上踉踉跄跄地走着。

尽管是废弃的铁轨,可是它无限延长直至视线以外的辽阔天地,依然给予了一个孤单的孩子最大的安慰。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愿望,长大,离开这一切。

我曾经犹豫是否要将这一个片段写进故事,是因为在一个成年人看来,这个念头未免太过幼稚,并且卑微,而这个幼稚却卑微的愿望却是那个小女孩并不美好的童年回忆里,萦绕在舌尖的一丝甘甜。

因为知道可以长大,因为长大而有力量,可以度过那些并非由自己造成,却只能由自己承受的痛苦,离开那些糟糕、市井、污秽,离开自己天性中所厌弃的种种……所以,才可以沉默地忍受那些吧。

2014年的冬天,我生活在北京,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这是当年那个走在铁轨上的小女孩所未能够想象得到的光景。

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有一些自己喜欢的朋友,生活没有太大的问题,虽然依旧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但至少,至少胸腔里那些曾经澎湃汹涌的悲伤和痛苦,都被我装进了瓶子里,稳妥地安置在内心的某个角落。

五年前我初出茅庐,曾有人问我,你理想中的人生是什么样子。

我至今记得自己当初的回答。

我说,我想要依靠自己的双手,获得一个光明的、洁净的、不折堕的未来。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命运尤为善待我。

那条曾经看不到尽头的铁轨将我一站一站送至此处,过往宠辱,我一并笑纳。

五年后因为再版,我重新梳理了这个故事,于是宋初微和顾辞远的一切又重新回到眼前,旧版名为《月亮说它忘记了》,新版名为《时光会记得》,隔着五年的山河岁月和跌宕起伏的人生际遇遥相呼应。

事实上,时光是否将生之微末悉数记录,我成长至此,已经不觉得这有多么要紧。

在过去的时光里,最要紧的事,是我通过各种方式辨别人生真相而得出的结论:文字依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够寻获的唯一救赎。

独木舟

于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