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彬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收服了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小师弟,也许是每天晚上的夜宵,也许是每次从城里带回来的甜点和礼物,当他某天晚上抱着枕头站在自己卧室门口一言不发的时候,沈君彬突然有了一种从路口的纸箱子里捡到了小猫的感觉。

“师兄,最近你的棋力毫无进益。”

是是。棋力到了一定程度便再难上一层楼,全凭个人天资而定。一生终于此的,也不是没有。

“和他们切磋对你的提高一点用也没用。他们比你还差。”

喂……不带这么说人的好吧。虽然这也是个事实……沈君彬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打了个呵欠。这孩子精力真好……自己这老头子已经快要熬不住了。

“以后就只能和我下,听到没有!”

沈君彬连连点头,只不过是困的。见他目光朦胧,小鸣伸手便在他的大腿上狠掐了一把,痛得沈君彬差点没跳起来。

一双清明大眼全无睡意,如同两汪泉水倒映着沈君彬的身影,认真地要求他做一个承诺。沈君彬的困意顿时消了大半——小鸣才13岁而已,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继续使出安抚小猫的手段。沈君彬摸着那丰厚柔顺的头发,拿出百试不爽的腔调来,“只要小鸣来找我下棋,师兄一定奉陪。这样如何?”

少年咄咄逼人的神色稍微放柔了些,仍是有些不甘地瞪了他一眼,立刻把他的薄被卷走,丢给他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

虽然现在已是初夏,但山中夜晚清寒,没了这一层薄被,沈君彬不禁有些哆嗦起来。

“小鸣,很冷……”

那只蚕蛹动了动,完全没有施舍铺盖的意思。却传来了闷闷的声音,“沈君彬,我听他们说,师父过几年就准备退出棋坛,那时候……”

沈君彬心中暗暗猜度,听说小鸣从小就是孤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安定一点的归宿,大概是怕到时候同门各奔东西,又要孤单一人。想到这里,顿时觉得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甚为伶仃,心中一软,把他轻轻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道,“不会的。如果师父他老人家退休了,我身为最年长的师兄理当接任他的事务,大家会一直都在。”

“这可是你说的。”小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涩涩的,“君子一诺,当守一生。”

从哪学来的这些话……现在的小孩都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沈君彬苦笑之余也只好顺着他,“当然当然。小鸣,过几天我带你去城里玩可好?听说城里的小孩子都很喜欢去游乐场……”

“谁是小孩子。”

“那就去吃冰激凌。哈根达斯……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我听一个朋友和我说很不错……”

到了后来,不管沈君彬说什么,小鸣也只是间或“嗯”一声,最后干脆连反应都没有了,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沈君彬轻手轻脚地爬下床,从柜子里找出另一条被子盖上。小鸣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收起白天尖牙利齿的凶悍模样,乖巧得像只收起爪牙的猫。

不出十年,不,五年,这个孩子就会成为棋坛上耀眼的明星。

沈君彬所料果然应验。

只不过事情比他预料得还要快。小鸣14岁的时候,师父正式宣布退出棋坛,沈派的事务全权交由沈君彬代理。原本他并不想让小鸣这么早就代表本派出战,除了担心小鸣承担不了这么大的压力之外,多少还有点吾家有儿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心态。

他几乎能够预想到,小鸣一旦出现在世人的目光之中,便会如鸿鹄一般展翼天际,游龙一般遨游江海。

到那时,小鸣就不会抱着枕头来和他一起睡,也不会口是心非地要和他下棋了。

沈君彬心里不禁有些酸涩,心说大概这就是做老爹的心态吧。猛然间才发现,其实他已经年近三十,却还是孑然一身。

把沈派交到小鸣手上,师父应该也能放心了吧。

他的手机这时候亮起,又传来小鸣的捷报。加上今天,陈陆两派的同辈门生几乎已经全数败在小鸣手下,不知道是谁还特意拍下了陈派老头阴云密布的脸发在微博上。

业内的网站首页新闻上贴了小鸣的照片,角度选得极好,抓在了执子落定的那一瞬间。小鸣虽是男生,越是长大,轮廓反而愈加清秀精致,有时候甚至被人误认为是女孩子。小鸣每次听别人这么说总是要发上一通脾气,然后极为不甘地揽镜自照。

其实小鸣在对弈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女生。澄明双目中如有战火烈烈,凌厉迫人;指挥若定,杀伐无情。小鸣在下棋的时候从来没有过多表情,但有人说过,沈清鸣对你笑的时候——就是为你的千军万马唱丧曲之时。

月朗星稀。在明月之下,星星的光芒都如同飞萤微不足道。他的才能如朗朗明月,理应受万千人仰视。

那时候……他也就会慢慢不记得那个驽钝的师兄了吧。

沈君彬说到这里,方涧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棋盘中那个名为沈清鸣的少年。这两个人一个别扭一个迟钝,以至于到现在阴阳永隔,都还没开窍么……

人生最后悔之事,就是当你终于知道你想说的话时,斯人已逝。

方涧流偷偷瞟向顾城越,却见到他正在和濮阳涵悄悄打了个手势。见方涧流发现,便用口型示意他不要声张。

他们这是要……

就在这时,濮阳涵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哈,既然是天纵英才,又如何成了这妖不妖,魔不魔,蛰伏阵心,靠着蛊虫吸取精气维持生命的阵鬼?”

“你说什么?”沈君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说小鸣……”

“他早就不是那个你抱在怀里的天真纯良的小师弟。”濮阳涵本就生得极美,嘴角的血痕更是让他的笑容多出一份凄艳的味道,“沈先生,你可知道,这整个棋院的惨案,都是你这位视若珍宝的小师弟沈清鸣一手造就。”

听到濮阳涵这么说,小鸣缓缓地弯起了嘴角。

“那又如何。”他伸出手掌,一枚白子在他手中逐渐凝固成型,濮阳涵仔细一看,枚晶莹剔透的白子之中,有一缕生魂正在拼死挣扎,但无论怎么碰撞也冲不出外面的束缚。

“我在这里无以打发时间,只好用他们的魂魄来做棋子。”小鸣右手一握,摊开的时候掌心中摆着四个黑子。他用四枚黑子将白子困住,只听到一声宛若尖叫或是哭泣的哀鸣,那枚白子便化为飞灰在空中散去。

“你竟然用生魂来喂蛊!”灵魂垂死之时发出的求救声,为求生而爆发的巨大怨念刺得濮阳涵神经剧痛无比,抬手挥出一道风刃直取对方要害。

“小鸣!”沈君彬本能地往前一冲,却被方涧流死死拉住。只听到一个沉闷的响声——像是锐器嵌入*的声音,顷刻间,鲜血喷涌而出。

但那道风刃击中的,却不是小鸣。顾城越从胸前到腹部,有一道几乎横贯整个上半身的伤口,也许是切到了动脉,即使他点了穴道止血,只要稍一呼吸,血渍便又加深一重。

棋盘的纹路就如血槽,血流引入,不多时,整张棋盘变得猩红可怖。

顾城越无声地抬手一指。在小鸣落脚之处的周围,有数十枚白子,每个都如半透明的玉石一般,微微泛着莹润的光泽。

每一个白子里面,都是一个活生生的魂魄。如果顾城越不挡住濮阳涵的那一击,他们都会立刻丧于风刃之下。

“为救他人,不顾自己性命安危,值得赞赏。”小鸣轻轻地鼓了几下掌,“不过现在你们又折了一将,如何……什么!”

方涧流没有错过顾城越瞬间露出的极清浅的笑容,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响指声,棋盘中燃起紫中带金的熊熊烈火,照亮了他的眼神。

小鸣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然而他只要稍稍靠近火焰,便感到烈焰焚身的剧痛。奇怪的是,那些白子在火中竟安然无恙。

“你……使诈!”小鸣的面容已被真火灼伤,那张原本清秀的少年面容此时布满烫伤和水疱,目光中带着凄凉的恨意。

“兵者,诡道也。”

顾城越稍稍收起灵力,火势立刻缓了下来,“把这些无辜的生魂都放走,你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

说话间,顾城越身上那道几乎把他斩成两半的伤口已经渐渐弥合不见。方涧流这才明白过来:

濮阳涵根本就不是冲动之下会丧失理智的人,那一刀看上去狠戾,其实力道刚好,正好砍伤顾城越又不至于伤到要害。借这个机会,顾城越以自己的血为引,点燃三昧真火。三昧真火不伤人魂魄,完全可以在不伤害那些白子的情况下,把沈清鸣烧成灰烬。

可是万一力道没掌握好,真把顾城越劈成两半了……

文曲像是看出他的心思,莞尔一笑,目光中是难得的赞赏之意,“濮阳的家主岂会连这点工夫都没有,他那一刀不过斩裂了顾城越的衣服,连根头发都伤不着,那一地的血分明是顾城越自己震裂了经脉。不过,那也是因为他面对着我,方能看得清楚。如果我站在沈清鸣那个位置,只怕也分不出真假。”

文曲连连点头,微微眯起眼睛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狐狸,“这一计移花接木用得甚妙。不过,棋士亦如名将,又岂会如此轻易落了对手下怀。”

“要我放过他们,当时谁来放过我!”沈清鸣目中带血,直视沈君彬。他的手臂已经烧得焦黑,如同枯枝向他伸出,“师兄,你明明答应我,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和我下棋的。”

“小鸣……”沈君彬向前几步,才刚踏上棋盘,便被猛然窜起的烈焰阻拦。那火虽然不伤人魂魄,却散发着实实在在的热度,稍微靠近便会有烧灼之痛。

“小鸣,对不起。”沈君彬伸出手来,那只手一看就是棋士的手,指甲都被棋子磨得光润,“放了这些人,安心往生吧。只要我还等得起……我一直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哈哈哈哈哈,师兄,你真天真!”小鸣的声音竟分不出是在大哭还是大笑,“我一身业障,一入冥府少说要服上百年苦刑,更别说来生是否还得为人,又降生在哪处山野!到时候师兄你早就化为一抔黄土,纵使我还有缘和你再见,谁又认得谁?你早已不是我的师兄,我也早就不是沈清鸣,此地一别,永无相见!”

永无相见。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打在沈君彬心里。

他的小师弟,一个人默默坐在墙角和自己对弈的小师弟,粘着他下棋,非要和他同床共枕的小师弟。

沈清鸣。

他答应过师父一定会照看好他,不会把他弄丢了。

他还是丢了。把这个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的小师弟丢在不可触及的地方,沈君彬内心的悔恨翻涌而来,小鸣对他而言并不只是沈派发扬光大的希望,并不只是他作为师兄理应履行的职责。

即使小鸣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沈君彬所求的,不过是他平安喜乐,一世相伴。

“小鸣。”火光之下,沈君彬脸上的泪痕如新,“安心走吧,师兄会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