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宫本良人。此刻我正在东京机场,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我的新买手机,顺便等待着前来机场接应我的人。

我原本不叫良人,甚至也不姓宫本。事实上,我是一个中国人,在今天之前,一直生活在中国南方的某个沿海小城市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一个好听的三个字的汉语名字,是个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可惜现在我是个日本人了,不仅改了名字,连姓氏都无法保留。

此时的我远离故土,坐在异国他乡的陌生机场上,等待着一个陌生的人。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我的亲生父亲,赵朝晖……啊不,是宫本一辉。我的父亲宫本一辉,在我的母亲生下我之后,就背井离乡到外面打工,数年杳无音讯,我的母亲耐不住寂寞,忍受不了穷苦日子,在某一天把刚刚会走路的我扔给奶奶,和某个野男人跑了。

——这是我知事以后,从村里那些闲极无聊的三姑六婆嘴里听来的。

好吧,这是一个听起来挺悲惨的故事,事实上的确也是——爹失踪,娘跟野男人走路,剩下幼儿寡老,相依为命,孤苦伶仃。不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小时候的日子悲惨,或许在别人眼里看来我的确身世悲惨,童年不幸,可就像老话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虽然生活是比村里的其他人家家里清苦了点,平日清茶淡饭了点,逢年过节才有肉吃之类的,可是我的童年简单而快乐,充满了欢乐幸福的回忆,没什么好悲惨的。

我一路磕磕碰碰地长大。奶奶年事渐高,终于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于一个平常的夜晚逝世了。老人家走得很平静,不是因病痛去世的,算是寿终正寝,走的时候没有受到什么折磨,我一方面感到很高兴,另一方面却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生中死别的痛苦。

每天放学,当我回家后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再也见不到老人褶子似、菊花般的老脸,再也听不到她絮絮叨叨的话语,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在心口上活生生剖去了最重要的一块肉,鼻子总是酸涩得要命,可是我答应过老人家要做一只快乐的小小鸟。如果我因为老人的不在人世而伤心,她老人家一定不会开心的。所以,我从来不在她的牌位面前哭。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奶奶去世之后,几个姑姑和我走动的频率开始增加。大概是看我一个小孩子,年纪小小就独自一人生活,于情于理上,都要关心我一二。或许是怕别人说闲话?谁知道呢?反正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她们是很少上门的。

我的父亲就是在某一天被我的大姑姑领上门的。为什么我会用“领”这个显得父亲他那么被动的一个动词呢?感觉像是一个客人探望主人找不到路还要村人带上门似的。其实原因很简单,父亲改姓了,他叫宫本一辉,不再叫我从小到大从奶奶口中听到的赵朝晖,他不是赵家的人了,他成了日本的一个名门望族的上门女婿。

其中具体的经过和细节我不清楚,我只是从几个姑姑的嘴里知道,父亲发达了,从一个不知死活的的贫困乡下长年失踪人口一跃成为了村里最有钱的人。按照姑姑们的说法,父亲是傍上了外国的有钱人,尽管是个倒插门的,可也算是飞黄腾达,成了光耀我家门楣的争气小子。

也是,无论什么朝代,笑贫不笑娼都是不明言的常态,更何况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有这种观念真是再正常不过了。或许姑姑她们曾经在心里耻笑过父亲的“卖身”求荣,可是从她们羡慕妒忌的表情中,我知道,如果有同样的机会摆在她们面前,她们大抵也是毫不犹豫地“卖身”的吧!

或许我的想法有些势利,可我从小到大接触的人情世界,我观察到的,听闻的东西,它们所给我形成的世界观,就是给予了我这样的观念和思维方式。有时候,我也想装聋扮哑,做一个天真的不知世事的小孩儿呀。

不过即使再能理解父亲的选择,我也从来都是怨恨他的。一个男人,抛妻弃子,不顾父母,一走就是十几年。无论他是独自在外面闯荡拼搏还是享受人生,即使他不是我的父亲,我都不会认同这种做法,太没担当了!都不像一个男人。

因为心里存着怨气,所以在宫本一辉向我提出要带我到日本生活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而且一点儿也不客气!我那天当着所有人的面跑回房间,狠狠地关上房门,把一干人等都晾在门外,对他们的苦口婆心和随后不耐烦的斥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唉,当年我也是年少气盛,做事冲动,小鬼头一个。

让我到日本生活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只是在接下来的三年初中生活里,宫本一辉时不时会从日本飞到中国,到我的学校来找我,他似乎希望得到我的谅解,又似乎是想要重拾我们之间失去的十几年的父子情分。并且在我寒暑假的时候,给我报日语班,让我学习日语。

我排斥宫本一辉,可是我不排斥学日语,我那时正是对日本动漫感兴趣的时候,而且那个时候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是由宫本一辉出钱的,我也不能和他闹得太僵,,加上姑姑们三不五时的上门洗脑,我对于学习日语这件事情毫无抵触心理,每天下课之后都准时到兴趣班报到。

也不知道是我天赋好,还是因为日语比较容易学,或是因为它是我的兴趣所在,三年下来,我说日语竟然比英语还顺溜,日常对话的听说基本没有问题,就是读写有些不熟练。

前两天我刚刚结束我的初三第一次月考,结果在周末回家的时候,被我的大姑丈和大姑联手打包送上了飞往日本东京的飞机。只留给我一句“下飞机后在机场等,你爸爸会派人来接你”

——这就是此刻为什么我会在日本东京机场的原因了。

我说难怪前几天宫本一辉来看我的时候干嘛无缘无故送我一部新手机,还特意跟我重提到日本读书的事儿呢!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只是当时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也就无所谓地“嗯嗯,哦”地随口应了他几句。啊,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该在他来看我的时候玩游戏了!

我回想一下,他当时说了啥?好像是“在日本找了一个很好的贵族学校,考完这次月考之后你就去读吧!”

“日本那边的教育和中国的教育有些差别,你回日本读的话要从国中二年级读起……”

开什么玩笑,我已经是初三学生了,要我重读一年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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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成真!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上。年轻的女教师站在我旁边,满面笑容地把我介绍给台下一排排小鬼头认识。

即使下面的少男少女们坐姿端正,仪态得体,制服服帖,动作优雅,也掩盖不了他们比我小两三岁的事实!

啊啊啊!!!

我在内心崩溃似的呐喊。可惜旁边的女教师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内心波动,依然在用亲切轻快的话语,活跃着我与台下的小鬼头们的互动,显然是在兴致勃勃地想要让我尽快融入到这个新的班级中去。

我很想领情,真的,如果站在讲台上,像只猴子似的被人用好奇的目光围观的人不是我的话。实际上,现在我窘迫得要命,巴不得所有人的目光从我身上挪开,好让我做一个不受他人注意的小透明。

“宫本同学,请你把你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让同学们认识一下好吗?”这位据说叫做美枝子的年轻女教师忽然转头,脸上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对我这样说。

我愣了愣,有些无力吐槽,这种日本动漫里转学生自我介绍或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的桥段我都看腻了好吗?原本以为只会出现在动漫里,现实中应该不是这样。想不到在入学的第一天我就遇上了。

还有,话说,美枝子老师,你那种哄小孩的语气真的好吗?

一边在心里吐槽着,我一边淡定地踏前一步,越过美枝子老师,从讲台上的盒子里拿了一支白色粉笔。然后左踏一步,在黑板上快速地写下我的日本新名字。

整个动作的过程端的是行云流水,自然流畅。

写完名字后,我转身面对台下,板着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淡定地看着台下的小鬼头们,一声不吭,保持着绝对的高冷姿态。

你以为我会像动漫里的转学生一样,在写完自己的名字之后,表情羞涩,手足无措,紧张兮兮地跟台下的小鬼头们打招呼吗?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在小学三年级时就敢在讨厌的云老师上课的时候往粉笔盒里放蚯蚓的班级孩子头!

告诉你,关于我在小学里的丰功伟绩,真要说起来,简直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有一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罄竹难书?对,就是这个词,形容的就是我赵芯……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都改名叫宫本良人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美枝子显然被我的行为和态度弄得怔愣了一下,我猜她大概没有见过像我这么淡定沉着稳重的转学生。唉,她就是太年轻了,她要是再教几年书,遇见多几个转学生,估计就不会少见多怪了。

要知道,我在读初一的时候,班主任也是一个新来的女教师,那个女教师比美枝子老师更不中用,被班里的几个刺头闹腾几次,就哭着鼻子去找级长了。唉,出来混,就该有个心理准备么,都是出来工作的社会人了,这么不淡定,真的好么?现在的成年人哦,真是不靠谱,连我这个小屁孩都比她们从容,以后遇到那些顽皮难搞的学生不被欺负才怪……

话题扯远了。总之,我在这个班级的学习生涯开始了。大概是被我第一天在台上淡定冷酷的表现影响,班级里的小鬼头们都不大敢靠近我。虽然我每每一转头,眼角余光总会捕捉到几道偷瞄我的好奇目光,可不知为何,就是从来没有一个少男或少女敢走到我的面前,然后鼓起勇气,小声地跟我进行自我介绍,或者问我一些我的个人情况,然后提出要和我交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