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好像产生了幻听。

因为她怎么也无法确定,夏洛克到底说的是,“你很重要”,或是“你对我们很重要”。

还是真的是,“你对我很重要”。

她心里也明白。不管哪一句,其实都一样。夏洛克会这样说不外乎一个原因——她关系到他们返回21世纪的机会,所以才重要。

她这样翻来覆去的纠结才是奇怪。

一下午的时间,在安妮这样无意义的思考中过得无限缓慢,让人发急。但当薄暮笼罩下来时,又让人觉得时间溜走得太过迅疾,仿佛她刚刚坐在椅子上,所有的思绪还未来得及缕清,一个平静的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很快到了晚上。

让安妮惊喜的是,哈德森太太和华生医生按时赴约了。

夏洛克没来。这在安妮的预料之中,她没想问。

但华生主动解释了,说夏洛克还在忙案件。医生脸上略带歉疚和心虚的表情,让安妮露出会心的微笑。

嗯,她早该想到,即使没有案件,夏洛克也不会有耐心陪这些对他来说毫无关系的人吃晚饭。

哈德森太太非常喜欢宾利和达西,席间除了宾利向华生问起案件时,卡洛琳表示了不满,这顿饭大家吃的都很愉快。

晚餐之后所有人又在客厅聊了一会儿,乔治安娜还为众人弹了钢琴。一个安静温馨的夜晚,安妮甚至还背着达西偷偷喝了一点酒。

哈德森太太和华生一直到很晚才走。别墅里,众人也渐渐散去,各自回房休息。

安妮站在卧室窗前。放眼望去,整个天地俱是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似有淡灯摇曳,但大多数住宅都已经熄了灯。

安妮深吸了好几口气,感觉自己呼吸之间都有些灼烧。晚餐时的酒精在身体里发酵,让她心跳加快,呼吸也有些沉重。

她不是没有喝过酒,上一世的时候,即便生病之后,她和爸爸还瞒着妈妈对酌过一两次。这一世倒没喝过,今天晚餐真的很开心,她也就难得放纵的喝了一点。

没有醉,思绪很清醒,只是觉得四肢有时轻飘发软,有时又沉重下坠。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好像起风了,和风穿窗而过,将窗子一边的窗帘轻轻扬起。

安妮关上窗,却推开了门。她从卧室走了出去。下楼,穿过客厅,一直走到她刚才透过窗户观看的夜色中。

月光下的花园寂无声息,宽阔平整的草地好像一直生长到天地尽头。一架洁白的秋千吊椅静静停靠在草地中央。

安妮走过去,靠近吊椅里,她闭上眼睛,轻轻晃动的身体仿佛在起伏不定的大海里。

安妮以为自己睡着了,其实不过片刻工夫。她睁开眼,头顶是天鹅绒一般的漆黑夜空,柔软的绒布上洒满了璀璨的钻石。

她仰着头,靠在椅背上,看了很久。这样美丽的星空,却只有她一个人,多可惜。

然后她一歪头,就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安妮笑了:“福尔摩斯先生,你这算私闯民宅吗?”

夏洛克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头顶冷月,将他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

安妮动了动,吊椅也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最后她干脆把垂在外面的腿也收进椅子里,瘦瘦的胳膊抱着膝盖,有些满足,又有些欣喜地望着他笑。

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宽松睡袍,这样抱着自己,简直像个小动物一样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夏洛克瞥了她一眼,说:“如果没记错,我受到了主人的邀请。”

安妮说:“你迟到了。”

夏洛克挑了挑眉,没说话。

安妮并不在意,她轻声问:“我让哈德森太太给你带了点心,你吃了吗?”

这回她收到了一个冷淡地“嗯”。

安妮笑得更柔和了。

他长得高,她现在这样坐着,头要仰到最大角度才能对上他的视线。不一会儿,脖子就开始发酸。

“你要一直站着吗?”安妮拍了拍她吊椅旁边的位置,“要不要坐下?”

夏洛克看了她一眼,依言坐下。

本来团成球的安妮只占了角落一丁点地方,但是男人高大的身躯一挤进来,原本宽敞的吊椅立刻显得拥挤了。

安妮原本还想再缩缩身子,但是看到她并排而坐的“同伴”毫无所觉的冷淡脸孔,决定放弃。

她恢复到他来之前的样子,头枕在椅背上,仰望夜空。

“你的案子查的顺利吗?”

夏洛克修长的手指在吊椅扶手上敲了敲,嗓音轻快愉悦如同春日细流:“我不介意向你描述一下案件进展和细节,但我想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彻底跟今晚的睡眠说再见了。”

安妮有些无奈,看来他真的很关心她的睡眠,他们每一次见面他都要拿她的睡眠问题攻击一下。

安妮枕在椅背上的头转了个方向,看向他英俊清冷的侧脸。

她说:“你可以只回答两个字。”

夏洛克也闻声侧头,对上她的视线。

他坐的很直,所以视线仍是在她上方。洁白的月光滑过他搭在眉梢的卷发,还有英挺的鼻梁,瘦削的下巴。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更显得深邃清凉。

他只是看过来,并没有问哪两个字,但安妮还是笑着告诉他:“你只要说‘顺利’,就够了。”

夏洛克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转开视线。安妮明白他是在取笑她无聊。

可是她一点都不在意。她今天晚上真的很高兴,和朋友一起吃晚饭很高兴,现在见到他更加高兴。

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高兴得有点想哭。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喜极而泣。但安妮不会让自己真的哭出来,她只想保留这些喜悦。

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有些太近了,安妮觉得自己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安妮看着他包裹在西装下的宽肩,就在她眼前,只要她枕着椅背的脑袋轻轻一滑,就可以落到他温暖的肩膀上。

她多想这么做啊。

可是不能。

这真是让人忧伤。

安妮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在寂静的夜晚如同擂鼓一般清晰。

“夏洛克。”

“嗯。”

他目光直视前方,安妮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还在思考案情。

只是为什么要来德波尔公馆的花园来思考?

安妮本来是要问这个,他为什么来这里?可是开口之后又改变了注意。

她不想问了。

夏洛克没等到她接下来的话,又转头看了她一眼。

安妮想了想,费力的希望能找出一个新的话题,但显然她这方面的能力非常不足,最后只好安静地冲他笑了笑。

夏洛克很自然的把她刚才叫他名字的行为定义为某种无聊举动,正想转开视线,突然像是发觉了什么,眉心轻皱。

一直注视着他的安妮自然发现了他的神情。

她刚想询问,就见夏洛克突然俯身过来,像一只敏捷优雅的美洲豹。

他从坐下到现在,身子就没动过,两人交谈时,只是跟个机器人一样修长的脖子转来转去。现在却突然俯身逼近,冰冷锐利的双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他一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撑在椅背上,从远处看,缩在吊椅一角的安妮像是被他整个圈在怀里。

安妮觉得,自己刚刚经历了激烈跳动的心脏,这一刻像是骤然停止了。

他离得太近了,近到她那么清楚的在他灰绿色的瞳孔中看到她小小的倒影,近到他的鼻尖几乎扫到她的。近到,她甚至能看到他颜色极淡的双唇上浅浅的唇纹。

安妮一动不敢动,连思想和呼吸都凝滞了。

夏洛克对她的反应毫不在意,他微微侧头,又逼近了一分,在她的鼻息间轻轻嗅了嗅。

“你喝酒了。”这是一个陈述句。

他温热的气息轻轻扫过她的唇角和脸颊。

嗯?安妮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她是喝了一点酒,所以呢?

“看来我之前对你的判断有误,”夏洛克维持着这个威逼的姿势,嗓音冷漠地说道,“不止是为了那点毫无意义的过往累积的忧伤,我现在是不是要再加上一条——自杀倾向。”

安妮的目光微微一滞。

自杀倾向?这是在说她?她怎么可能自杀?!她……

安妮蓦然反应过来,他是在指责她喝酒。

酒精会诱发哮喘。安妮没想到夏洛克连这个都知道。她今天晚上的行为确实有些任性了。

“我没有想自杀,”安妮轻声解释,“我只喝了一点点,因为晚餐时大家兴致很好……”

夏洛克已经重新坐直身体,跟他靠近时一样快,而且直接站了起来。

他修长的双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外套,优雅的伦敦口音在空旷安静的花园里像是有回音:“晚安,德波尔小姐。希望你能平安活过今晚。”

安妮被他骤然起身的动作吓了一跳。

福尔摩斯先生高贵的头颅微微低垂了一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瞄了一眼吊椅角落里那只受惊的小猫。然后,迈开大长腿就准备离开。

不过,他没有走成。

夏洛克停住脚,冷淡地扫了一眼握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他的西装是黑色的,衬得那只手更加白皙脆弱。

安妮在他身后,轻轻抿着唇,莹白的细指紧紧捏住他的衣角,轻轻拉了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