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富金在一瞬间死了丈夫,又没保住自己五个月大的孩子,她漆黑的眸子里幽暗无光,泪干之后,她想要自杀。
她所幻想的美好生活已经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死了丈夫,死了儿子,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女人一时间成为了寡妇,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在队伍的后面,身体的疼痛却远追不上心理的疼痛。
她的裙子上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有她丈夫的。也有她孩子的。
她的脚被粗糙的石子山路磨得起了泡,走路摇摇晃晃,歪到了路边。
她看到许多树的顶部呈现在她脚下。
丕,孩子,我来陪你们了。
她纵身一跃,轻轻闭上眼睛。
却忽然被一名男子急忙救下。男子一身金国装扮,却又不像是军官,只听他用一口清晰流利的汉语对赵富金说:“这位娘子{1},莫要想不开啊!”
娘子?原来他是将她认作是哪位妃子了。
赵富金面无波澜地呆立着,犹如一具没有温度的死尸。
这男子便是通事{2}王昌远。
王昌远是赵富金所在的这批宋俘中负责押运宋俘的首领设野马的手下,因为王昌远对汉语有深入的研究,汉话讲的格外的好,此次出行,他便作为随行通事跟从设野马来到了宋国。
王昌远是金国的汉人,但世世代代家在金国女真聚集地,因此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讲女真语。王昌远的父亲是个有着不错俸禄的医官,他父亲供他少年时读书识字,学习汉文儒道,没想到这小子在文学方面极有天赋,小小年纪,那才气遍名传上京。被宫里宫外的贵人知道了,王昌远便被任用为设野马的首席文吏,兼此次出行的随行翻译。
王昌远毕竟是汉人,虽世代定居金国,他也不免对这些国破家亡的南国女人有些同情。他见这女子衣裙虽脏破不堪,又尽是血迹斑斑,却仍然可以看得出这是皇室贵族才能穿得起的绫罗绸缎,他想,这或许是哪位刚刚小产了的妃嫔吧。
“娘子怕是觉得累了,可愿与小人同车,虽说破了些,但总好过走的。”王昌远恭恭敬敬地向洵德帝姬赵富金鞠了个汉礼。
赵富金有些惊愕地抬起眼睫,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金国通事王昌远,见过娘子了。”王昌远又作了个揖,答道。
赵富金欠了个身子,淡淡说道:“那多谢王通事了。我并非什么妃子,我是洵德帝姬,赵富金。”
“原来是您也是帝姬。”王昌远将赵富金扶到车上,笑吟吟地说道:“前一阵子,小人碰上了好几位小帝姬。”说罢,他嘴角还噙着一丝丝的笑意。
赵富金显然还未从丧夫失子之痛中走出,眼神里发着愣,没有听见王昌远在说什么。
这时,车外面的金兵来报,探头对王昌远说道:“王大人,大王说休息时间已过,该启程了。”
王昌远应了一句:“可。”
赵富金眼神凄迷地盯着车内腐烂的木头桩,愣神了片刻,车子便突突地被牛马拉动起来,速度跑得极快,车轮不断地磕在石头上,声响极大,使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王昌远略微有些尴尬地看向赵富金,“殿下还请多多海涵,小人的车子实在是不堪……”
“大人客气了。”赵富金淡淡地说。这惨无人道的地方,能有人愿意给她一处容身之地,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知足呢?她这才开始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的男子,看起来脸上其实仍然是成熟未满,稚气未脱,想必同她应是差不多大的年纪。小小年纪能有此作为,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了罢。
“王大人方才说曾遇见过几位小帝姬,不知可否让我知道是哪几位小妹?”
王昌远哑然失笑,“一共三位。其余两位殿下小人不大记得清了,只是那纯福帝姬小人共碰上过两次。”
“纯福那丫头。”洵德帝姬惨白的嘴唇向上翘了翘,却又很快收回,蹙眉轻叹,“本该是享福的命,小小的年纪,也要来遭这波罪了。”
王昌远说道:“我看这女子天性早慧,不过四岁,便思维敏捷,伶牙俐齿,说起话来咄咄逼人,若是放在太平年代,到也是个厉害的主子。”
赵富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大人说这些话又有何用呢?”赵富金凄然泪下,“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子,终究都成为国家的牺牲品。”
王昌远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良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从袖袋里掏出一样带着金色铃铛的宫绦,对赵富金说:“殿下可识得此物?”
赵富金抬起眼睫,先是疑惑,很快反应过来:“我识得!这是纯福的娘给纯福编的东西。”
“正是。”王昌远反复用拇指摩擦着金铃,铃铛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悦耳的声响,“既然是纯福帝姬母亲所留之物,想必一定对她来说非常重要,不知现在纯福帝姬身在何处?好让小人早日将这信物物归原主。”
“未成年的皇子帝姬,她该是在额鲁观{3}领的队伍里。”
“那么小的孩子,身边可有母亲或婢子照看?”
“大人似乎很关心纯福。”
“只是觉得和这孩子有几份缘。”
“她也是个苦命的丫头。”洵德帝姬作回忆状,眼神盯着一处说:“她娘地位不高,是那日第一批宫里送出去的宋俘。这丫头偏偏在那日染了风寒,高热不止,一连昏睡了三天,便没能见着她娘最后一面。现在,怕是她娘早已凶多吉少了……”
王昌远闻言神色一凛,忙问:“殿下可知纯福帝姬那日是因何事染了风寒?”
“听闻小弟嘉国公赵椅说,好像是因裙子湿了凉水。”
“……”王昌远此时生出满心的愧疚之情,那日因自己的唐突害得那么小的女娃娃数九隆冬天落入那冰扎扎的池子中,害她染了病没能见上她母亲一面,或许,是最后一面……
王昌远将金铃宫绦紧紧攥在手中,望向车外的路边上,白骨成堆,心下一片凄然。
却又无可奈何。
注释:
{1}娘子:宋代对妃子的称呼。
{2}通事:翻译官。
{3}额鲁观:即完颜宗隽,金朝宗室大臣,阿骨打第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