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士兵运送者一樽棺椁渐渐走近,没发出一点声响。
漫天的雪地里,似乎只有一支送葬的队伍,不知要把那逝魂之人送往何处。
眼见他们愈走愈近,司马黎心中盘旋起一阵恐惧。
她害怕他们走过来,她不敢也不愿面对他们,只能在心里呐喊渴求他们走得愈远愈好。
可是梦境中的人无从知晓她的心声,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风雪中,渐渐响起一声声悼歌,与呜咽的风声一起表露着蚀心的哀伤。
还有一个小孩子的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仓惶、不舍,还有埋怨。那个孩子一字未说,可他的哭声已经将他的心境全部暴露出来。
……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哭得这样痛楚,听者即觉于心不忍。
司马黎没由来地想起许久许久以前,她随郭嘉一同回阳翟开仓济粮,当日碰上了他故友的妻子与儿子。母子两个才送葬回来,身上穿的素缟,比郭嘉身上的还要新一些……
那个孩子也不过八.九岁大,眼睛一直红红的,还在郭嘉身上找到了他父亲的影子。
令人心慌的哭声响彻天际,听得司马黎也几欲落下泪来。
“快掐着她!用力掐!掐醒为止!”一道中气十足的女高音倏地响起,耳边不再是呼啸的风雪声,而是一片嘈杂。匆忙的脚步声,金属器皿磕磕碰碰的声音交接响起,还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最为清晰:“阿黎快醒醒,睁开眼睛!”
前一句还是温柔的轻哄,下一句则成了严厉的命令。
她最害怕郭嘉生气发火了。
司马黎缓缓睁开眼睛,入眼的一片迷蒙。
室内的光线很是昏暗,似乎还在深夜。屋子里虽点了多盏油灯,照明依旧虚弱,令人不安极了。
“郭祭酒,你别光喊呐,快使劲掐着郭夫人,别让她再昏过去了!这还没开始呐,可别中途泄了气啊!”依旧是那个女高音,苦口婆心地点拨着郭嘉。
方才就是郭嘉把她掐醒的?下手真狠。
司马黎只觉自己的人中处还隐隐作痛,须臾间,下身的坠痛忽然席卷而来,痛得她大脑一片空白,禁不住叫出声来。
“啊——”她本能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没顾得上看到郭嘉的脸色已经因着这一声叫变得煞白煞白。
早先前,荀彧还宽慰他道,司马黎与寻常女子不同,自幼习武,身体素质定然好上一些。他夫人唐氏生了那么多胎,也是一点事都没有。
郭嘉那时每每虑及司马黎日后生产一事,就有些食不下咽。荀彧明白他的心结,只能将话往好里说,还把给唐氏接生的稳婆介绍了过来,这才令郭嘉安下一点心。
可事到如今,他哪里还记得那些,整个人都陷入深深的不安与担忧之中,极力迫使着自己镇定罢了。
他心心念念的孩子此刻在他眼中,俨然成了司马黎的催命符。
司马黎早已因剧痛沁出一滴泪来,郭嘉在一边帮她擦拭了眼角,又抹去额上的汗,另一手紧紧攥着她的手,纹丝不动。
“奉孝……”司马黎的声音有些破碎,她费力地嘱咐着:“别……别去柳城那个……地方……”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这个关键时刻说出这样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她只知自己并没有因剧痛而忘记梦中的情景。
在梦里,她也一样觉得痛。
一个痛在身,一个痛在心。
她直觉郭嘉与柳城之间定然存在着某种关联,只是她不敢去想罢了。
就像她在梦里是那样的恐惧,极力逃避着直视那樽棺椁。
“不去,我不去。阿黎,集中精力!”郭嘉亦没有多余的心思思忖她的话,他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应许了什么,单纯条件反射般地应着。
听他又拔高了音量命令着自己,司马黎深吸一口气,听着稳婆的指示,用尽全力将孩子生下来。
她只想,只想快些将两人期待已久的孩子生下来。
愈到后来,她的意识也跟着愈加涣散,耳边的嘈杂声与呼喊声渐渐弱去,她开始觉得自己很冷,好似重新被置于梦里的冰天雪地中。
“阿黎!”郭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喊过她。
司马黎深吸一口气,抓着郭嘉的手狠狠一攥,最后一次耗尽全力,往身下使去。
甫一松力,她也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一个看似八.九岁大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雪地里,他抱着双膝,埋着头,似是在哭泣。
他素色的衣角和垂袖半埋在雪地里,背影看起来无助极了。
不仅如此……
司马黎看着他的身影,感觉他好像小时候的郭嘉。
“奉孝?”她走近了一步,试探着问道。
那个小孩子并没有回头,好像没有听见她的呼唤声。
“郭嘉?”她愣了一下,记起郭嘉小时候还未起表字,转而唤起了他的大名。
那孩子依旧没有回头。
司马黎愣在原地,心底里霎然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猜想。
这个孩子,莫非是……
“……奕儿?”她颤抖着唤了一声,那孩子的身形也跟着一颤。
他这一颤,令司马黎的心彻底慌了。
为什么郭奕也会穿着一身素缟坐在雪地里哭泣?
“奕儿……”她又唤了一声,朝着他跑去,可是她越跑,反而离他越远。小郭奕仍旧背对着她,低着头坐着,谁也不理。
——“奕儿在这。”温和的声音带着柔软的笑意,是郭嘉在说话。
她……又做梦了。
司马黎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只是蒙蒙亮,她以为自己睡了几天几夜,却不过一两个时辰。
无力地偏过头,她看见郭嘉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坐在床边,衣襟皱乱不堪,头发也没梳,胡渣更是乱糟糟的,似乎比她现在的样子还难看。
“让我看看……”她张口轻声道,确实无力。
郭嘉俯下身,把怀中的儿子稍一展示,叹道:“胡夫人说初生儿都长得这样难看,过些时日才能长开了。”
胡夫人就是那位为她接生的女高音了。
司马黎看了一眼,果真与大多婴儿差不多模样,两只眼睛紧紧闭着,也看不出孩子像谁。
“我请了胡夫人帮忙照看你一天,她现在去给你熬汤了。我一会儿就要去司空署,争取早些回来……不,你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我了。”郭嘉怕孩子分散了她的精力,耽误她休息,将孩子抱起。
他的动作竟分外娴熟,似是练过许多遍了。
“你也一夜未睡吧。”司马黎看着他的眼神一样心疼。
只是这日他还须去曹操那打一剂定心药,与袁绍开战之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所有人都急需曹操早日决定。
郭嘉眼底虽有些疲累,还是笑道:“莫担心我了,快睡。”
司马黎当真精疲力尽,又多看了他一眼,才沉沉睡去。郭嘉见她睡了,抱着孩子等了一会儿,待胡夫人回来就将孩子交与她,自己简单梳洗了一番便出门去了。
他踏出家门时,天也未大亮。巧的是隔壁的荀彧也刚好在此时出门,见了他还有些惊奇。
“我荀文若活了近四十年,还是头一次见你起的这样早。”荀彧立在车前,笑着打趣了一句。
作为当朝最佳劳模之一,荀彧每日一早就得出门去尚书台处理公务,哪比得上郭嘉悠闲。
“没睡。”郭嘉简短地更正了一句,一头昏沉地爬上了荀彧的车。
彼时光线不明,荀彧也未瞅见他一脸憔悴,这会儿听他一说,才认真注意到他满脸的疲累。
才喜得一子的兴奋早在出门时便消散地差不多了,此刻的郭嘉脑子里又装满了劝谏曹操迎战的说辞,还有一套可能实施的战略。折腾了一夜的身子终觉疲惫了。
“没睡?”荀彧跟着上了车,似是想起什么,试探着问道:“莫非是阿黎生了?”
“嗯。”郭嘉闭着眼睛,嘴角翘了翘。
“且我料得极准,是个儿子。”他的精气神又跑回来些许,如愿以偿道。
“算无遗策郭奉孝。”荀彧笑了两声,道过恭喜,也不再多说,给郭嘉些小憩的时间,任他霸占了车里最舒适的位置睡了一路。
抵达目的地后,荀彧也叫不醒他,无奈之下又是狠推了他一把,才见他睡眼惺忪着醒来。
“不如今日告假罢,我去替你说。正好你昨日才下了剂猛药,给他们些时间缓一缓。”荀彧整了整衣襟,劝道。
他口中的“他们”,正是主和派的同僚。他也怕郭嘉一夜未睡,心绪暴躁,一个不慎又引出些过激言辞,使得本就看不惯他的人更加恼火。
“不行,今日势必一鼓作气,作战也是如此。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会不懂?”郭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听他此刻话里的态度,就知他已经是上了劲了。
“也罢,你过会莫被长文指摘说殿前失仪就好。”荀彧叹了口气。
陈群前不久也被他举荐来给曹操做官,才上任数月,就已将郭嘉大大小小的毛病全都捡了出来,势要改良郭嘉的个人风气问题,如今已被主和派的同僚被动拉近一个战线了——全民抵制郭奉孝。
郭嘉听了,最多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
两人今日来得早,然而却还有一人比他们来得更早。
曹操站在一副巨大的羊皮地图前,负手而立。
郭嘉似乎并不是唯一一个一夜未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