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这话明面上是称了郭嘉的心,可听起来又是阴阳怪气的,不是那么回事儿。
郭嘉拒了小侍的好意,亲自扶着司马黎上车,待她进去坐好了,他才跟着上来。司马黎甫一进车门,抬眼一看,最先看到的是司马懿的满脸病容。
他的脸煞白煞白的,下巴也有些尖。原本,他就表现得对任何事都不上心似的,如今病了,整个人看起来都愈加没精打采。无论何时何地都正襟危坐的少年,此刻也没了坐姿,病歪歪地靠着车厢,随意撩了司马黎一眼。
“你这是染了什么病?”司马黎坐好了,仔细地看了看司马懿的病容,心中有疑。
她与郭嘉本就料定司马懿这病是装的,也就不曾在意他“得了”什么病。如今看来,他这病还真有几分像真的。
“风火上扰。”司马懿看着她,缓缓吐出几个字。
他话音一落,郭嘉也进到车里来了,刚好听见他道出病症。
司马黎不甚了解中医病理,仅能从字面上猜出个片面的意思来,却不晓得具体的病症。
“头痛头昏,心烦易怒,肢体麻木。”郭嘉坐到她身边来,也仔细瞧了瞧司马懿的面相,见她凝眉思索,便将这病征道了出来。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这么听来,倒与女子的经期症状有些雷同。
司马黎又看了司马懿一眼。
被夫妻两个这样盯了半天,司马懿有些不自在地闭上眼睛,偏过头歪到一边假寐。
郭嘉与司马黎对视一眼,但笑不语。
*
此去河内一行,还颇为顺利。
司马黎离开司马府许久,阔别数年,这里看似一切如旧。
司马懿是被小侍搀着下车的。
司马黎和郭嘉跟在他后面,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的脚下,司马懿的腿脚确实有些不利索,下脚亦不稳。
“你觉得他是真病?”司马黎领着郭嘉回到她以前的房间,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人,她放低了声音,轻声问向身边的人。
“再观察一段时间。”郭嘉暂时拿捏不准,也不能全然轻信。
曹操这回让他来,就是为着顺便看一看司马懿在搞什么鬼。
“时至今日,他定然后悔当初去长安的决定。若是没去,司空不会亲眼见着他,也就不会这般疑心。”司马黎的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有些幸灾乐祸。
正是因为长安一聚,司马懿才给曹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谁能料想曹操对他如此执着,而他又胆敢拂了曹操的面子呢?
郭嘉坐了一天车,此刻也乏了,胡乱地解了外衣,反客为主霸占了她的床。他没忘了正主还在,伸出手勾了勾,请卿入怀。
“他若不去长安,我还怎么见你?”他磨蹭着司马黎的鬓角,抬手将她发髻上的梳背摘下,青丝散了一肩,鼻尖凑近了深嗅着。
司马黎大着肚子,不好与他亲近,她偏了偏头,不理会他调笑的话语。
郭嘉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道:“这几日就在府里,别出去了。司马懿那里,我去看着。”
说的像个特务似的。
司马懿那病症,若装,也是能装的来的。虽说这过程着实煎熬了些,可对司马懿来说要简单许多了。
他可是个装病高手。
接下来的日子里,郭嘉就得像小蜜蜂一样在司马懿身边绕来绕去,不知疲倦了。
司马黎偶尔也跟去看上两眼,府中上下也为着近日的婚礼忙上忙下,装点准备。唯有司马懿这新郎官,每日窝在屋里,高枕闲卧,一副动弹不得的模样,离不开人伺候。
伺候他的人,也是个熟人。
这一天,司马黎是自己顺道路过司马懿的房间,走进去瞧了瞧。他的床前坐着一名女子给他喂药,背对着她,身姿窈窕,似曾相识。
司马懿躺在床上,抬眼瞥了她一下。这也引得那女子的注意,她回过头来,见到司马黎后即刻起身,问礼道:“女君。”
司马黎见着她的面容,瞳孔倏地放大些许,几月前扶霜枕着血泊的景象似乎就浮现在眼前。
只是眼前的女子依旧美貌,风姿绰约,不见衰色。
她怎么忘记了还有扶月这一号人的存在?
只是没想到司马懿还留着她罢了。
扶月低着头,没有看清司马黎一瞬间的失态,只不过躺在床上的司马懿却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轻咳一声。
“我要睡了。”他闭上眼睛,就差在脸上写几个“闭门送客”的字样。
这正符合司马黎的心意。
她点点头,对扶月道:“你随我来。”
扶月回头看了司马懿一眼,见他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迟疑了一下,还是提步跟着司马黎离开了。
郭嘉今日出门寻访名医,此刻还未回来。司马黎领着扶月回到自己房中,任她站在一边候着,自己则走到衣橱边翻起了东西。
过了半晌,她从一叠衣服中找出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正是扶霜割腕用的那把。她是背着郭嘉偷偷装进行囊里的,没想到竟真的真的能用它做点什么。
“你可识得此刀?”她将匕首摊在手中,递与扶月。
扶月并没有接。她肩头一颤,只匆匆地扫了一眼那刀,不再言语。
司马黎见她这般反应,就知她根本无需细看,也知道这刀的来历。
“扶霜死了,我兄长可曾告诉过你?”司马黎将匕首收起来,料定扶月什么也不会说,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罢了。
扶月闻言,肩头又是一颤。
“那么,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扶月没有震惊,没有悲伤,只是惨然一笑。
司马黎看着她苦笑,沉默不语。
“女君,”扶月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恳求道:“可否……把那匕首赠与我?”
这匕首是戏志才的东西,而扶霜也用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把匕首,算是一件与扶月关系最为紧密的物什了。
司马黎没有道理拒绝,又将手中的刀递了出去。
扶月双手接过,行过一礼后便转身离开了。
虽不知她口中那句“我也活不长了”有何深意,扶月拿走那把匕首之后,也并没有想不开寻了短见。依旧每日悉心照顾司马懿的起居,毫无错处。
司马懿的病并无好转,而他与张春华的婚期也一日接一日地迫近了。
好在,他还是能下床行走的,即便煞白着一张脸,双目中也没有精神。
婚礼当日,扶月想办法将他收拾出几分气色,又在他脸上涂了些胭脂,这才看起来不像个病秧子。
司马黎不愿凑那个热闹,躲在屋里养着胎。手边是一叠叠瓜果小吃,都是郭嘉为她预备好的。
他作为曹操派来的中央代表,自然去了前厅,司马黎本以为等到婚礼结束时,天色就已大晚,谁知郭嘉去了没几个时辰就跑了回来。
“怎么回来的这样快?”司马黎坐起身,诧异地看向他。
郭嘉笑了笑,道:“这婚礼被搅得一团糟,办不成了。”
司马氏虽算不上世族,但也是有根基的名门。司马懿虽不受宠,可他的婚礼也关系到了司马家的门面。这次置办婚礼,族中长辈们也花了些心思,排场虽不大,但也足以衬得起他的身份了。
谁敢砸了这婚礼?
或者说,谁有这个闲心给司马懿添堵?
“司马懿在行礼时昏过去了,可是直直地往地上倒,现在还动弹不得。”郭嘉抽了抽嘴角,也是没想到司马懿整了这样一出闹剧。
“他夫人倒是眼疾手快,虽说那身段娇柔纤巧,可竟撑得住司马懿那身子,也是不易。”郭嘉在前面忙了半天,早已口渴,随手倒了一杯水,饮尽了才继续说道:“不过经他这么一闹,可把张家得罪了。”
新婚夫婿在行礼当场昏了过去,还动弹不得,这对张春华来说,当真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她身后的张家,也定然觉得受到了侮辱。
“他疯了不成?”司马黎亦觉得此举惊世骇俗,不像司马懿会做的事情,原本坚信他是装病的司马黎,心中也举棋不定起来。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郭嘉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道:“说是中风。”
将过弱冠之龄的司马懿,这就患上了脑偏瘫,从此就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口歪眼斜,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
若是装病,这代价也太夸张了些。
郭嘉垂目思索了一会儿,显然也这般想。
“不过,也只有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才令人无法怀疑他是真病。”郭嘉缓缓开口,翘了翘嘴角:“若是装病,难度之高足以令他一不留心露出马脚。不知该说他是聪明,还是愚笨。”
“唉,”司马黎向后靠了靠身子,杏眼睇向他:“我是觉得他早有预谋了,他有捣毁婚礼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