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十四章 主公,无言的诗(一)(1/1)

陈白起伸出手,微蜷的指尖透着些许浸风的寒,轻触在姒姜烫润的面颊上,他似有些讶与喜,眸中盛荡的水波流光一圈一圈涟漪开来,对于她难得的主动亲近,呼吸微紧,有些情难自禁想伸握住她的手,然后压着她更加用力、更加亲密地贴合在他的肌肤上。

但一下秒,他脸上的肌肉被蓦地扯开,他的表情崩裂,霎时有些呆萌地看着陈白起。

陈白起掐起他脸上的一团嫩肉,似笑非笑,语气轻凉:“长能耐了啊,还对我用美人计哈?”

“才、才不时、媒、人几。”他口齿不清地反驳。

才不是美人计?

她随便掐了一下便放开了手,嘴角微微扬起,翘睫覆下的幅度略显冷清,似真似假道:“别想魅惑我,我可不想讨小老婆。”

姒姜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何谓小老婆?”

陈白起给他没解释,她其实说完也觉得自己有些智障了,“正夫”都没有,还“小老婆”呢,只怪他气质太像那逮着正室不在家便使劲勾引男主人的狐狸精,从头到脚都透着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的风骚劲儿,像极了野心上位的小老婆。

“别扯些旁的,先办正事。”她想打岔开来。

可姒姜却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那办完正事,再办私事?”他眨巴着漂亮的眉眼,连忙扯攀道。

陈白起颇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

推开“紫樱阁”暗朱红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幕花树夜景觞流水,从两层楼高的假石山景缥缈起水雾溅落,水声潺潺,那棵枝袤虬粗的百年紫樱树仿佛遮天避日地怒放着,孜孜不倦,飒飒间,紫气宏岚。

飞檐环柱楼阁内,并没有光亮。

树荫下的黑暗笼罩着眼前的建筑,像一头辨别不清面目的恐怖兽口正朝着前方,再仔细一看,月光那浅透朦胧的光透过物体折射在地上的光让楼阁有了一些隐约的轮廓。

寻常人或许只能摸黑,但陈白起视力惊人,她一眼便看到了楼栏旁不知久伫多久的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高处的风扬起他披散在后的长发,他姿态优雅而平静,有种天地亘久的不朽气魄。

无疑,他在等着他们,且恭候已久。

陈白起挡下姒姜前行的脚步,并将他拦在了身后。

也察觉到些不对劲的姒姜感知了一下四周,但他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能问她:“有人?”

陈白起轻轻“嗯”了一声。

姒姜如今对陈白起的本领是越来越震惊了,她那一身化雾为烟的轻功已是叫人觉得如同神术,如今她的感知能力甚至远比他这个习刺客心法的人更为精准敏锐。

难不成巫氏一族的血脉当真如此神乎其神,超越一般人的存在?

她说她是巫妖王,代表着巫族一脉的最顶尖的传承者,她亦将全是巫族最强盛的领导者。

姒姜有些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他抿紧嘴唇,瑰丽的唇色有些发白。

“是何人?”

清潾潾的风吹过堂间,蹴地一下,庭院内光亮大作,正正将高楼之上人的面目身形映照出,那片片羽光划落在他高挺削直的鼻梁,冷白如玉的肌肤不染斑驳,一双幽长而深邃的眸子,他身着厚重忱长的冰蓝袍子,如今时值凉秋,他却外披了一件挡风的冬季白羽貂毛,视线从上而下俯视着他们,面无表情,但那股凉意仿佛从他体内直透人心。

当他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时,好像将四周的空气都一并抽走了,令人感到窒息。

突然盛起的光线令一直处于黑暗中的两人控制不住生理反应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待再睁开时,脸上的表情却已是经换了一轮。

楚沧月?

姒姜看到他时,心一直下沉,脸上的肌肉紧绷起来,一时不知该意外还是该觉得正常。

难怪方才他察觉不到有人在黑暗中窥视,要知道楚沧月的武功早已是登峰造极,世上难出其右,他还远远比不上他。

只是,当他的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他的头上……那一头如霜泽披旎的银发却是让他失怔许久。

说起来,他与楚沧月已是数年不见了,自从那一次楚沧月打算利用寿族复活陈白起失败后,他便渐渐淡漠在人前,尔后得知了陈白起是“陈焕仙”后,只想追随她而去,自更是在楚国待不下去,每复转折多国寻觅她的踪影,自更是难以与他碰面一次。

却不想,再次相见,他如今却变成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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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雾中,只觉相逢应不识,他却是尘满面,鬓如霜。

失神了片刻,姒姜蓦地想到什么,第一时看向了身旁的陈白起,这一刻,他心跳如擂,喉中发干,却是想知道她如今看到这样的楚沧月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陈白起确如姒姜所想,正仰着头看着楚沧月,纤细的脖颈与下颌形成一道静谧的对峙,她依旧戴着面谱,那白玉中生出裂纹的面谱在黑夜与白光交杂中迸发出的黑线,就好像在那一张无动于衷的面目下产生的细微动静,悄然无息。

“楚王。”

她清亮一声出喉,似在回答方才姒姜所问的“是何人”,亦似在与一直同她视线相交的楚沧月打招呼。

楚沧月听到她的声音响在这空亮的庭院之中,一直紧紧抑着情绪的眼瞳微微放大,睫羽轻颤,静止的眼、面与唇都有了鲜活的动作。

他方才于冷风中站了许久,如今他身体大不如前,天一降温便畏寒,唇色不见了粉只剩淡,当看到她旁边的姒姜时,楚沧月眼底划过一些莫名的情绪,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常常喜好穿着灰白儒袍的少女身后亦总有他。

她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不是梦影,不是幻像。

他开口,如水漫过夜色的青藤缠绕,没有她当初不辞而别的震怒,也没有她以为的诘问指责,而是很轻,像失去了伸手去抓的勇气:“孤曾说过,孤可允你自由行事,唯有一条,不许不告而别……”

与之前带着几分霸道的口吻不同,这一次他只是重复着,就好像这一次它不再是一种要求,而是一种……恳求。

陈白起想起了当初在死地他曾与她说过这一句话,那时她心中早有定论与决策,自是不会应允,如今两人再碰面,却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早知我在丹阳?”

他看到她躲避的眼神,倒也没有非要一个答案,他孤傲了一辈子,到头来到她身上才尝到了什么叫低头。

他也想要给自己一个体面,可若是体面换来的是她再一次背离他带着别的男人跑了,那他宁可一身狼狈地出现。

“若非你与陈族长接触甚频,孤倒是不知的。”

陈白起闻言,脑子里想过许多,最后她颦眉道:“我并非要害他,可若楚王你将他一直留于宫中方才会害了他。”

“孤知。”他应得很干脆。

他既是知晓,那为何要阻挡他们见面?

“不知楚王此举是因为另有谋算还是因为不信任小女?”

她并不清楚他这一句“孤知”代表着什么,或许他对长圭囝有了怀疑,才会派人一直监视着陈府,也或许是她的出现令他多关注了一些陈府发生的事情,这才从中看出一些明堂,也或许他是将人召进宫中后,通过一些言行举止察觉到陈孛身上的异样才推测出来些什么,但无论哪一样,她都想说:“陈族长的情况已经拖不起来了,无论楚王有何打算,都请将人先交予小女。”

“你对他……还有对姒姜,他们每一个都能够令你动起恻隐之心?”

“这与你将人硬留在宫中有何关系?”陈白起难解地看着他:“你难不成想让他成为一个从此不言不语的木偶人?”

见她用最险恶的想法来揣度他,楚沧月唇抿成一条泛白的直线,额心的朱红似血,更衬肌肤白得透明。

“你为何可以对任何一个接近你的人抱有最大的善意,却偏偏以最大的恶意来看待我?”他深吸一口气,却呛到了气管,咳嗽得脸都涨红了,但他的眼却没有片刻离开过她的脸。

他掩着唇,看着神色怔愣过后,有些歉意缄默的陈白起,终于忍下的喉中痒意,他挺起身,涩着嗓音,用负气的语气震声道:“若是孤不将他留在宫中,你是否就永远都不会主动来见孤一面?陈白起,你更狠心啊!”

他在说什么?!

他叫她,陈、白、起?

他彻底认出她了!

好像什么东西忽地在耳边炸开,陈白起脸上有那么片刻失去了所有表情,只能木然一样地盯着楚沧月。

“我……”

他一拂袍,风吹羽绒动,连光照都捕不及他的影子,他已来到了她的面前。

陈白起身体本能地退了一步,而楚沧月想迈动的脚步滞停在了原地。

这一次,他既是冲动,亦是忍不住,便是将最后一层遮掩布都一并揭开了。

她分明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要将她当成一个陌生人来对待,那种刻意,那种连接近都必须小心翼翼的刺痛,生平一个不谨慎触碰到禁忌打破了平衡,她便会消失不见了。

可最终,他将自己困死在那里一层一层,他缚步不前,她却仍旧是头亦不回地走了。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当他解毒醒来后遍地寻不见她时,那几近崩溃的绝望是何种感受,那酸涩发涨的眼眶却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陈白起看着他,知道他已彻底认出了自己,不然依他的性子不会直接当众喊出她的名字。

她不知心底涌上的酸涨是什么滋味,它本不该存在的。

叮——

系统:检测到人物的偏移感情还有残留,即刻进行清除封印处理。

她上一秒的情绪随着系统播报下一秒便如风吹烟雾一般散了,只剩一片空茫茫的不知所谓。

陈白起将手放在心口处,有些难受地揪紧一下,又慢慢地松缓开来。

“你我之前早已是过去,如今还是不必再纠缠更好。”她的表情有些深洞,声音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

她怎么能!

楚沧月用力地盯着她,胸中痛意大盛,一股悲怆的愤怒令他瞿红了眼眼,他的发扬起千丝万缕,跨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陈白起,你到底有没有心?”

陈白起的反应力一遇上他就好像躲了起来一样,她一时不察,被他拉得一踉跄跌入他怀中,在站稳之后,她仰起了小脸:“我没有心。”

楚沧月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白了几分,他好像连呼吸都带着痛意,又悲愤又恨地看着她。

为何无论他怎么做,她都不肯软化一分,她都不肯再与他……回到从前?

他要怎么做才能留下她?

楚沧月像一个被人丢了的孩子,一脸无措又难过地向她无声地询问着。

“你有的。”他忽然想起了,他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像在笑的笑容。

“你心里在意陈族长,你明知宫中或许布下了天罗地网仍旧愿意为他奔赴一场,所以你一定会为了他而留下来吧,倘若你留下,孤便让你即刻见到他。”

陈白起脸色沉寂下来,许久都不曾说出一字。

在旁干巴巴又酸又插不上话的姒姜,看懂了陈白起无言的意思,便冷声道:“楚王,你非要这样咄咄逼人吗?她早非当初那个陈娇娘,她也不会再像原来一样傻傻的留在你的身边了,你放手才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咄咄逼人?放手?”楚沧月没有看他,却是低低笑了一声,他深深地凝视着陈白起:“孤不会放手的,而她也一定会答应孤的,是不是?”

陈白起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人说完,她知道楚沧月一直在等她的回答,但她明明不会有其它的答案不是吗?为何要迟疑犹豫了。

她道:“我不会留下的。”

她与他隔开了距离,这才感觉到先前那逼仄的空间除些令她喘不过气来。

还是不行吗?

楚沧月黯下眸色,眼底下起了倾盆大雨,水烟濛濛间全是潮湿的伤痕。

“是因此这些人吗?”

他视线瞥向一处,从假山后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跨步而出,却是一名威武着甲的大将用大刀挟持着一个娇小妇人而出,其后还跟着一个身材丰满又长相艳丽的女子。

姒姜倒是一眼最先认出了那个被挟持的人。

嗯?怎么是那个叫长圭囝的巫族女人!

她不是在陈府吗?什么时候落在了楚沧月的手中?

“妖言惑众,便是这些人蛊惑了你吧。该说的、不该说的她都交待过了,你若想救被施了咒术的陈族长,便不该这样一意孤行才是。”楚沧月像精气神都乏乏了,他淡淡道。

“君上,异族妄图在楚国境地起事,杀一不可摄众,臣请令在全国范围将其一干族众剿灭干净了才是。”那大汉乃是一名威名赫赫的将军青赤,他很年轻,亦正得君宠,是以他颇微不善地盯着陈白起,倒有几分怒起斩杀妖孽的罡正之气。

异族?

这么说来,长圭囝倒是真的向他们透露了不少巫族的事了。

完全不在意青赤的威胁目光,不在同一个层次的人哪怕拼尽全力在她眼中亦如一只蚂蚱在跳,连多分一丝眼神才敢嫌麻烦。

倒是楚沧月冷冷一眼扫去,让青赤头皮一麻,如被死神扼住了喉咙,不得不惊惧地收起敌视的目光。

看到巫妖王那一双如水剪瞳不着重量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本就虚弱又紧张的长圭囝一下回忆起当初她对自己施以酷刑的场景,膝盖一软,便恐惧地跪倒在地。

她连连否认,却怎么都掰扯不清楚:“我、我没有,是那、那个恶毒女人用金针灌顶,我不怕痛,我、我一直忍着,真的,是她趁我昏昏沉沉时,逼我吐露真言,我、我是被逼的……我、只说了陈孛的事,别的什么都没有透露,真的,求你相信我。”

她提到的那个女人也指证过,正是随行而来的那名丰满艳丽女子。

那女子笑意盈盈地盯着长圭囝,对于长圭囝骂她是恶毒女人一词也没有半分恼怒,因为她对于一个随时可以拿捏的玩意生什么气呢。

陈白起见长圭囝这副吓破胆的样子,倒也没有再继续在她身上施压。

这话也只能信一半一半吧,她至少言语中透露出了自己的异族的事,否则那大将如何用那种语气口吻吐出异族二字,在座的都是精明之人,有些事不必一字一句言明,也可从旁支末节中推敲出些有价值的东西。

毫不意外,巫族在楚国蠢蠢欲动的事暴露了,引起了楚国的警觉。

姒姜听到长圭囝的话,有些古怪问道:“金针灌顶?这位莫不是刺客盟十二城主之一的金娘。”

金娘走上前几步,假模假式地向陈白起他们两人施施一礼,举止倒不似正经女家那般,浑身透着一种娇笑怒嗔的风尘味。

“正是金娘。”

陈白起倒不至于将这种人放在眼中,她正想转开眼,却听到金娘笑言道:“青将军又何必太在意这些异族人,你且瞧这个女人也是个孬种,不过十二针便扛不住了,真是令人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