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茶楼,行将黄昏,太阳不如来时那般*。

大抵是刚才吃的糕点太甜腻,殷岁晴刚出茶楼就觉得不大舒服,扶着墙角干呕起来。段俨担心她的身体,便没急着回去,把她送到最近的一家医馆,请大夫帮忙看诊。

老大夫扶着脉老神在在地说:“并无大碍,只是吃的东西不对口罢了。”

说着让小童子端来一杯茶水,给殷岁晴漱口。另外又熬煮了一碗药汁,能够缓解她的孕吐症状,殷岁晴喝过之后才算平静下来。

大夫开了一副药方子,“要是以后吐的还厉害,就可照这副药方抓药吃。”

段俨让他抓了三副药,等殷岁晴不那么难受之后才扶着她走出医馆。

没想到刚出医馆,就遇到了不那么想见到的人。

陶临沅来西市采买物品,走了一个下午,被太阳晒得头昏脑涨,觉得自己约莫是中暑了,便来医馆请大夫看看。没想到刚下马,就看到从里面走出的两个人,他身子一僵,目不斜视地看着两人。

段俨一手提药,一手扶着殷岁晴的肩膀,低头关怀地问:“觉得好些了么?”

他不认识陶临沅,把他当成了路人,自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然而殷岁晴是看到他了,但也仅限于看到而已。她收回视线,朝段俨微微一笑,“好多了,大夫的药很是管用。”

段俨放下心来,手从她的肩上滑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那就回家吧,想必你也累了。”

他们旁若无人地交谈,仿佛根本没看到陶临沅一样,从他身旁擦身而过。

殷岁晴走过他身边,傍晚带点闷热的风吹过来,吹得陶临沅头脑更加胀痛。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余香,是殷岁晴惯用的桂花香露,她一直都没有变,变的只是对他的感情而已。

瑜郡王府的马车早已远去,许久之后,他才缓过神来,举步踏入医馆。

小童子在柜台后面称药,他上前问道:“方才出去的那两人,包了什么药?”

小童子从药堆里抬起头来,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的那对夫妻?”

陶临沅一滞,一时竟无法承认。

他没回话,小童子就当他默认了,笑呵呵地说:“那位夫人有身孕了,最近孕吐得厉害,她的夫君很关心她,特地陪着她来看诊呢。”

陶临沅如被重击,身形狠狠地晃了一下。

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哑得不像话:“有了多久的身孕?”

他问得多了,小童子警惕地看他一眼,“你问这么多做什么?”说罢埋头干自己的活,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

然而这就够了,陶临沅想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馆,最后怎么上的马都不知道,一路上横冲直撞地回到陶府。他没有回自己院子,反而来到殷岁晴曾经住过的白云谣,自打她走后,他每隔几天就要来这里一趟。

院子里再也没有殷岁晴的踪影,却无处不是她留下的痕迹。

她就像埋在他心里的一根线,悄无声息地伸进去,长在他的心里。平时注意不到,关键时刻,那根线猛地从心脏里抽出来,留下彻心彻骨的疼痛。

疼得他整颗心蜷缩成一团。

*

从西市回来,殷岁晴一直没说路上遇见陶临沅的事。

说了有什么用?无非给段俨添堵罢了。

她这才觉得脸盲也有脸盲的好处,根本不用担心遇见不想见的人,因为就算遇见了也不认识,能省去好多烦心事。

本以为遇见就算了,这事很快就会揭过去。

未料想没几天陶临沅就来登门拜访。

彼时殷岁晴和段俨正在梧桐苑用饭,听到下人通禀,她搁下筷子不得不多想,该不是来找茬的吧?上回假装没看到他,就是不想让他惹是生非,毕竟她跟段俨的新婚之夜,他不是没有前科的。

段俨起身往外走,她犹豫了下,“陶临沅性子冲动,若是跟王爷起了冲突,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段俨原本就要走了,听到这句话不得不转过身,“你担心我为难他?”

怎么可能,她是担心陶临沅跟他大打出手!又不是没发生过,她至今还心有余悸。

殷岁晴起身替他整了整衣裳,认真地表明立场,“我现在只会替王爷担心。”

段俨笑了,握住她的手说了句放心。

等他离开后,殷岁晴一直在屋里坐立不安,饭也吃不下去,索性让人直接撤走了。她本想让丫鬟去前院打探一番,末了想想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于是只能继续等着。

其实她确实担心过头了,陶临沅来瑜郡王府不是为了闹事,而是为了正事。

准确地说,有事相求。

慧王跟魏王在南门交战,五天之后终于战败,被关入地牢。他是慧王的党羽,理应该一同获罪,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到现在,完全因为他是陶嫤的父亲。如今想完全脱身必定没那么容易,皇上还在气头上呢,他稍微有点动静,可能就要身首异处了。

就连今天来瑜郡王府,都是避开所有人耳目来的。

瑜郡王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而且颇有分量,如果他能为自己求情,想必就不会有事了。

可是要他求他……陶临沅是千百个不愿意,如果不是为了陶家上下几百口人命,估计他今天根本不会踏进王府大门。

段俨来后,他半天没有说明来意。

起初段俨还有耐心,末了直接道:“陶侍郎若是无事,本王还要下去陪王妃一道用膳。”

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句“王妃”刺激了,陶临沅猛地抬头看他。两人对视片刻,谁也不让谁。

他咬牙道:“我有一事相求。”

段俨抬了下眉毛,有点好奇。

等他把话说完,前因后果捋清楚之后,段俨反而一笑,颇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算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他一笑,陶临沅的脸色更加难看,起身便要走:“王爷不愿帮忙就算了,当我从未来过。”

段俨叫住他,“陶侍郎急什么,本王没说不帮你。”

他站住,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果不其然,段俨向他提了条件:“不过陶侍郎得答应本王一件事。”

这件事……他心口突跳,似乎能猜到是什么。

陶临沅暗暗握了下拳头,旋即无力地松开,“瑜郡王请说。”

茶香袅袅,热气盘旋在段俨脸前,以至于他的眉目有些模糊,看不大清楚,却能看到他上扬的嘴角和愉悦的笑意。

他说:“日后别再缠着岁岁了,最好也别想着她。”

*

那天在西市发生了什么他果然还是知道的。

从医馆出来殷岁晴的情绪就不对劲,回府后询问了车夫,自然而然就知道是什么原因。既然她不想说,他就没有拆穿。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介意。

刚成亲那会儿,他觉得两个人关起房门过日子,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提起来也没意思,倒不如慢慢地忘怀。现在看来并非那么轻松,有些事情该解决的,还是不能马虎。比如眼下的陶临沅,如果他再不做点什么,放任他继续痴缠殷岁晴,可能对他们以后生活都不太好。

陶临沅定住脚步,踅身看他:“岁岁嫁给你,我不觉得是一桩好姻缘。”

段俨几乎不问为什么,他笑了笑,“这与你无关。”

噎得陶临沅半天没说上话来。

确实与他无关,就连他今儿说这番话,都没什么立场。

陶临沅整了整思绪,又道:“无论瑜郡王今日说不说这番话,我日后都不会再缠着岁岁。但是还会不会想她,这确实谁都无法控制的。”

音落,堂屋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段俨平平淡淡地开口:“陶侍郎现在管不住自己,死了就能不想了吧?”

陶临沅一滞,“你什么意思?”

他道:“再也别出现在岁岁面前,否则陶府几百口人命便与本王无关。”

只这一个条件,没有转圜的余地。

陶临沅握拳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挥拳相对。这一拳带着极度的不甘,不是憎恨也不是恼怒,只是深深的不甘。

段俨没让他得逞,伸手挡住他的拳头,“陶侍郎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一声:“你做什么?”

殷岁晴始终不放心,坐了没多久便打算到前院看看,没想到刚到正堂门口,就看到这一幕。

她上前推开陶临沅,把段俨护在身后:“你什么意思?若是来惹是生非的,我府里不欢迎你!”

陶临沅痴痴看着她,“岁岁,我……”

殷岁晴懒得听他解释,转头看向段俨,仔仔细细地端详,“哪里伤着了么?他动手了?”

段俨轻笑,“没有,被我挡下来了。”

她脸色很不好,看都没看陶临沅一眼,便吩咐下人送客:“来人,把陶侍郎送走。”

陶临沅着着实实被她厌恶了透顶,他往外走了两步,旋即停在门口,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看段俨,竟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关怀,他握着门框道:“瑜郡王方才那番话,我记住了。”

段俨眼睑微抬:“记住就好,最好你也能做到。”

陶临沅最后看了他们一眼,阔步走出瑜郡王府。

*

堂屋里,殷岁晴见他真没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怎么就要动手了?”她这才想起来问。

段俨想了想,还是不告诉她比较好,“没什么,就是一些官场上的问题,一言不合,吵了起来。”

殷岁晴埋怨道:“这哪是吵起来,分明就要打起来了。陶临沅也真是,还是一如既往地混账!”

“岁岁。”段俨握住她的手。

殷岁晴正在义愤填膺地数落陶临沅,听他认真地叫了自己一声,下意识应道:“怎么了?”

段俨说:“日后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了。”

她一愣。

“我听了会不高兴的。”

她愧疚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来,点了点头。

他想起什么,自己先笑了笑,然后说:“日后跟着本王好好过日子吧,我对你一定比他好。”

殷岁晴喉咙哽咽,眼前顿时模糊起来。

她伸手抱住他,久久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