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庄皇后跟他说起时,他着实震惊了好一会儿。

京城中恁多贵女千金他看不上,怎的偏偏看上了一个丫头片子?不是说陶嫤不好,而是任谁都不会把他们俩凑作一对,盖因这俩人怎么看怎么不般配。何况,他心中早已有了定夺,“朕实话跟你说,朕原本想将广灵郡主跟江葛凑成一对,曾跟江葛透漏过几句,他目下一心等着朕赐婚呢。若是朕再把她许给你,便在江葛那儿没法交代,你若不嫌麻烦,便去慧王府说通他,朕再为你做主。”

江葛就是慧王的嫡长子,今年刚及弱冠,天生混世魔王的性子,一天不兴风作浪便不痛快。上回在明秋湖山庄,便是他把陆遥打得重伤,可见其脾性暴虐。

陶嫤要是嫁给他,那还得了?

江衡蹙了蹙眉,只不过他一个叔叔去跟侄子抢女人,说出去委实不太妥当。

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媳妇更要紧,面子什么都不重要。江衡起身告辞,“儿臣知晓。”

魏王离开之后,皇上并未让周溥离去,而是把他叫到跟前,继续扶脉。

“周大夫上回熬煮的药丸朕吃了几颗,很是见效,这几日觉得精神大好,不如以前那样疲乏了。”皇上一脸满意,连道了好几声好,并说要赏赐他一些东西。

周溥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着江衡要娶陶嫤的消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赏赐。

哑巴就是这点不好,沟通起来很不方便,然而皇上今日心情好,耐着性子问他:“周大夫什么都不要,听宁昭仪说你尚未娶妻,可要朕赏你几个美人?”

他屏息,云淡风轻的俊脸难得露出几分尴尬,依然摇头,这回连连双手都用上了,既是谢恩又是表明自己不需要。

皇上有点扫兴,没见过这么清心寡欲的,随便让人赏了他一些金银绸缎,意兴阑珊地打发他下去了。

临走前周溥借用书房的笔墨纸砚,在纸上写道:“景绩可否出宫一趟?”

皇上好奇地抬起眉梢,“你想出宫?”

他笑着点了点头。

太医院轮流当值,他最近被皇上器重,不如一开始打下手那么辛苦,常常有机会休息一整天。只是出宫一趟仍旧不容易,他许久未曾出宫,不知外头是什么情况,若不是今日偶然撞见江衡,恐怕还不知道陶嫤要嫁人的消息。

皇上很好说话,挥手便准了他的要求,多问了一句:“周大夫不要金银美人,偏要出宫,莫非这宫外有你心仪的姑娘不成?”

他一愣,脸上的不自在稍纵即逝,旋即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竟是真的,皇上大度地表示,“是哪家的姑娘?你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江衡口中的广灵郡主。周溥深知即便他说了也没用,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千沟万壑,就算他再努力地攀爬,也过不去她的对岸。于是摇了摇头,笑着在纸上写,“多谢圣恩,景绩身份低微,配不上她。”

皇上想起他的哑疾,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许给一个哑巴。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提此事。

周溥从御书房出来后,看了眼远处的宫门,收回目光往太医院走去。

*

在楚国公府住了好几天,陶嫤打算今日回陶府去。

东西都收拾妥当后,殷岁晴把她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记得阿娘昨日跟你说的话……他要再来找你,你不要再见。”

陶嫤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点头不迭,“阿娘的话我都记住了,只求阿娘不要再说了。”

殷岁晴戳了戳她的脑门,“我还不是担心你!”

她嘻嘻一笑,踩着脚凳钻进马车里,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庞,“阿娘应该操心自己的事才对,马上就到腊月三十了,您怎么还有工夫管我呢?”

腊月三十是殷岁晴跟瑜郡王的婚事,至今只剩下二十天天。

真个反了不成,居然敢揶揄起母亲来。殷岁晴刚想说她,她便嗖地钻进车厢里,讨好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我要走了,阿娘别打我,那天我一定给阿娘准备一份大礼!”

这一年真是喜事不断,半年之内连着三件喜事,如今陶嫤又要嫁人了,对比上一辈子,可真是天差地别。这样再好不过,陶靖心满意足,她没什么大的能耐,重生一次两个愿望都实现了,便没有别的遗憾了。

马车渐渐走远,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来到胜业坊,再往前走一段路,才能看到陶府大门。

陶府门口不远处停了另一辆马车,陶嫤下马车时往那边看去一眼,起初并未在意,然而看到马车旁站着的人后愣住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确定是周溥无疑。她松开白蕊的手,快步往那边赶去,“周溥?”

看样子他应该来了很久,可是怎么不进去呢?好些天都没有见过他,陶嫤还纳闷他怎么凭空消失了,未料想他却今日突然出现。

陶嫤来到他跟前,“你怎么不进去,站在这做什么?你是来找我阿爷的么”

自从知道两人都是重生后,陶嫤对他更多了一份惺惺相惜之情。她所有不能告人的秘密,只能说给他一个人听,这种感情很奇怪。就像一个池塘里,所有的鱼都是鲫鱼,只有他们两个是鲤鱼,这种同类的感情,一言难尽。

周溥摇头,他不是来见陶尚书的,他是为了见她。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句话:“可否找个地方一叙?”

附近没有茶肆茶楼,陶嫤便将他请入府中,今儿个陶临沅和陶靖似乎都不在府中,正堂无人,正好方便他们说话。

她来不及喝口茶润喉,问他道:“你找我有急事么?”

周溥颔首,他此行特意准备好了笔纸,跟她借了砚台之后,蘸了蘸墨汁便在纸上写字,“我听说你要与魏王定亲。”

陶嫤结果那张纸,粉唇不自在地抿了抿,“嗯。”

她忽而想起一事,着急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这阵子你在哪里,住在哪儿?过得好么?”

被她关心,周溥很有些高兴,虽然明知无关男女之情,但还是弯唇在纸上写下:“我在宫中太医院,过得很好,三姑娘无需担心。”

宫里?太医院?

陶嫤惊诧地盯着这几个字,喃喃道:“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竟进宫去了……你怎么进去的?”她一想,到底不笨,“是宁昭仪么?”

周溥颔首,没在这方面多做笔墨,顿了顿继续写道:“你可还记得魏王最终的归属?”

陶嫤看着这一行字,她当然知道魏王最后的结果,他成了大晋的君主,是最尊贵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记得。”

他垂眸,在纸上写:“你想清楚了么?高处不胜寒,依三姑娘的性格,不适合那个位子。”

这个问题其实陶嫤想过很多遍,如果她嫁给江衡,以后是不是就成了皇后?万一江衡以后收了佳丽三千呢?转念一想,他上辈子没有多少女人,这辈子有她在,他更加别想收别人。至于皇后这个位子……以后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她是为了嫁给江衡,又不是嫁给那座龙椅。

陶嫤看向他,唇边弯起一个娇软的弧度,“周大夫是为了我好,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谢谢你特意来跟我说这番话。”

周溥心里苦笑,其实他没有她想得那么君子,他居心不良,来这里最大的目的是为了见她。如果她是被逼迫得还好,他就算想尽办法也要解救她于困苦之中,偏偏她心甘情愿,他没有插足的余地。

提笔的手停滞良久,他始终说不出祝福的话,最后只写下一句:“三姑娘至今还有遗憾吗?”

陶嫤不明其意,“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以前没有护住阿娘。如今已经不一样了,再无憾事。”

他写道:“景绩以前家破人亡,如今家人安康,理应知足。却有一事,始终不能如愿以偿。”

陶嫤好奇地问:“什么事?”

他笑了笑,不肯再写,起身准备告辞。

怎么有这种人,把她的胃口吊起来,却就这么走了!

陶嫤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你到底说不说?万一我能帮你实现呢!”

他深知不能,写下对她的谢意,踅身走出堂屋。

陶嫤叫了他一声,让下人把他送到门口,“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周溥敛眸,没有回头。

他两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亲口叫一声她的名字。

旁人都叫她叫叫,多可爱的小名,跟她一样娇憨可爱。如果他不是哑巴,多希望能当着她的面叫她。

叫叫,叫叫。

*

从宫中出来后,江衡直接去了慧王府。

他平常很少来这里,让门口的阍者吃了好大一惊,连忙进去通禀慧王。慧王还没出来迎接,他便开门见山地问:“江葛那小子呢?”

阍者惕惕道:“少爷在后院。”

江衡大步往里面走,“叫他出来见本王。”

他没有去正堂,而是直接停在前院,院里一边的架子上摆着刀枪棍棒,他上去挑选了两样兵器,威风凛凛地站在中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找茬的。实在太吓人了,仆从擦了擦汗,慌慌张张地去把慧王和江葛一起请来。

魏王不来则已,一来惊人,不知道少爷又犯了什么错?竟然惹得他动如此大怒。

不多时慧王赶来,后头跟着懒怠松散的江葛。

慧王江衍比江衡大了三岁,五官跟江衡有几分相像,不过他比江衡更老成,也更深沉,轻易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到跟前笑问:“三弟这是做什么?莫非江葛又犯了错?”

江葛顿时皮一紧,他深知这位叔父的本事,若是惹恼了他,估计会被揍得三天三夜下不来床。

可他最近除了吃点花酒,也没惹什么麻烦啊?

江衡让江葛到跟前来,扔给他一杆长.枪,“犯错倒没有,只不过我今日入宫请皇上赐婚,他说先前跟江葛提过几句,要把广灵郡主许给他,是以本王得先过问他的意见。既然都是男人,那便直接用拳头说话罢。”

江葛拾起长.枪,没有反应过来,“三叔说什么?”

话音刚落,江衡已经袭了上来,他踉跄后退几步,刚要开口,便被一拳砸中胸口。江衡赤手空拳,他拿着长.枪根本派不上用场,再说他原本就不是江衡的对手,短短十几招,便被江衡打得站不起来。

江衡收拾他毫不费力,收起拳脚对江衍道:“二哥做见证,既然本王赢了,那江葛与广灵郡主的婚事便不再作数。”

江衍让下人把儿子扶起来,同样摸不着头脑,“皇上只是提了一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怎么……”他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惊愕,“三弟莫非要……”

江衡道了一声,“正是,届时婚宴,请二哥到场参加。”

江衍一顿,没记错的话,那个广灵郡主似乎今年才及笄吧……

*

约莫两天后,宫里来人到了陶府,是奉着皇上口谕。

陶嫤正在后院看将军洗澡,孙启嫣在一旁说话,两人听到消息后,对视一眼,她从孙启嫣的眼里看到了疑惑。

她没跟孙启嫣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其实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下好了,圣旨直接宣到家里来,就算她想瞒也瞒不住。

两人到前院时,陶临沅和大房二房的人都在,陶松然站在最前面。众人到齐后,陶松然领着一家子跪了下去,听领头的老公公宣旨。

“广灵郡主蕙质兰心,娴熟端庄,品貌出众,德才兼备……朕与皇后皆喜,与魏王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特赐魏王为妃,择日交由礼部完婚。”

待老公公宣读完圣旨后,往地下一瞧,只见地下跪着的人都懵了。

尤其是陶临沅,表情有如雷劈。

他笑眯眯地看向陶嫤,唯有她是清醒的,等着她起来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