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淳没走几步,大约是嫌那侍从吵闹,皱着眉头道了句:“闭嘴。”

他刚才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这会儿有些目眩神迷,想到观月亭上吹吹风。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一只小豹子,所幸没出什么大事,否则他可不想惹上麻烦。

想到那个把豹子当宠物养的小姑娘,她看着才十二三岁,胆子倒是不小。段淳停在假山底下,再往上走便是观月亭,亭子共有二层,周围景色宜人。他举步迈上石阶,余光正好瞥见陶嫤的身影。

她仍站在原地,抱着那只小豹子若有所思,她似有所觉,抬头触及他的目光,模样一慌,转头便跑了。

跟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

段淳敛眸,淡声询问身后的侍从,“刚才的姑娘是谁?”

侍从亦不知晓,不过看那姑娘衣着打扮精贵,又能随意出入后院,“想必是今日宴请的女眷。”

段淳正想说什么,忽觉头疼更甚,于是不再多言,走上凉亭。

他的酒量浅,平常喝酒都会克制自己,但今日听来一个消息,高兴之余难免多喝了几杯。

楚国公有意与父亲结亲,将六姑娘指配给他。此事本与他无关,但听说殷氏曾育有一子一女,女儿比他小了五六岁。他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一人孤孤单单地长大,每当看到别的兄妹关系很好时,面上虽无动于衷,但心里总归有些渴望。

这事楚国公不好明说,毕竟提亲是该男方主动,他那边若是先开口,指不定会引来笑话。于是段淳有意无意向瑜郡王提了两句,意思是希望他能慎重考虑。

段俨是何等聪明的人,岂会不懂儿子的暗示?

不过他年纪大了,不比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早已没了那股冲动劲儿。他很清楚自己的情况,若是楚国公府六姑娘嫁进门来,他可能很久都不认识她,到那时她能受得了么?

正堂内段俨手持酒杯,不得不深思这个问题。

或许他们该见上一面?

*

陶嫤心有余悸地走回天香院,一路上脑子都懵懵的。

玉茗好不容易盼得两人回来,哪想竟是这副模样,赶忙把白蕊拉到一边询问:“姑娘怎么瞧着不对劲?你们去哪了?”

白蕊便将她们一路跟到观月亭,并遇见了瑜郡王世子的事告诉了她。玉茗听罢一脸唏嘘,恨不得狠狠拧她几下,她手劲儿大,一掐下去定是要青紫两三天,“你是榆木脑袋不成?好在没被其他人瞧见,他也不知道姑娘身份,若是给别人知道,姑娘的名声可怎么办?”

白蕊快要哭了,“我劝过姑娘几句,可是……”

她们都知道,姑娘的犟脾气一上来,端是十头牛都拉不住,她一个人如何劝服得了?

玉茗一想也是,这事不能全怪她。转头见陶嫤要往屋里走,忙跟了上去,“姑娘可是受惊了,不如婢子去跟孙姑娘说说,您到屋里休息一会?”

陶嫤停步,语气很是懊恼,“宴席还有多久结束?”

这会儿才过午时,离宴席结束还早得很。玉茗如实说了,她扁了扁嘴,表情颇为惆怅,却没多说什么。

她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太过鲁莽,然而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只能祈祷对方日后不要认出她来。虽然她没做错什么,更没有落人口实,但毕竟她是跟踪他去的,又把他误认为是他父亲,这事想一想就觉得窘迫。

玉茗跟刘氏说了她的情况,刘氏体贴地让她去孙启嫣房中休息,待到宴席快要结束时再命人叫她。

陶嫤谢过她的好意,来到孙启嫣居住的秋思居,没心思欣赏院里景物,踩着一片片火红的枫叶入了房间。听丫鬟说孙启嫣是去找她了,刚才她离开许久没回来,孙启嫣担心她迷路,便去周围转了转。

陶嫤一阵愧疚,“她还没回来?”

丫鬟正说话间,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旋即孙启嫣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她面前,两靥泛红。“我听阿娘说你在这……”

陶嫤把她扶到榻上,又去一旁倒了杯清茶递到她手中,“你这是怎么了?活见鬼了似的。”

不是陶嫤夸大其词,而是她模样委实可疑。两人混得不大熟时,她一直都是娴静温柔的,从未露出这般风风火火的一面,目下不知怎么回事,竟让她如此失态。

孙启嫣小口小口地喝水,好片刻总算平静下来,但是脸上红霞却越来越深,一直蔓延到脖子耳根。

见她这样,陶嫤心思一转,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一扫刚才抑郁的心情,唇畔含着一丝慧黠笑意,挥退一干丫鬟,“你是不是遇见谁了?”

孙启嫣慌张抬头,说话磕磕绊绊,“你……你怎么……”

陶嫤存心捉弄她,“我会占卜之术,夜观星象,你今日命犯桃花。”

孙启嫣到底不会轻信她的胡言乱语,被她这么一搅和,反而平静下来不少。“是……我去找你的路上撞着一个人,他好像有急事,像在找什么人。”

陶嫤疑惑地咦一声,按照上一世的发展,那个人八成是她大哥。但是大哥为何会到后院来,他有什么急事?

“他可有说什么事?”陶嫤好奇地问。

孙启嫣轻摇螓首,红晕未褪,“没说,我先回来了。”

如果不是大哥,那又是谁呢?

陶嫤正迷惑间,外头有丫鬟求见,说是有急事请她过去。

陶嫤霍地站起来,“谁让你来的?”

那丫鬟答:“陶公子。”

果然是大哥出事了,她忙走上前,顾不得多问:“快带我过去。”想到这里还有一个人,她暂时不便跟孙启嫣透漏什么,遂安抚道:“我先过去看看,若是有事再命人知会你。”

孙启嫣惘惘,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陶嫤已经走出很远了。

*

那丫鬟一路领着她到正堂,门外有四名仆从看守,远远看出很是严肃。陶嫤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里更加慌张,小跑着来到堂屋门口。

她扶着浮雕菱花门轻喘,待看清里头光景后,一瞬间愣住了。

屋里除了陶靖之外,还有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魏王,他们对面是喝得一塌糊涂的陶临沅。两个丫鬟在喂他喝醒酒汤,可是他却一点也不配合,挥手便将瓷碗打翻在地,莫名其妙地怒斥了声:“滚!”

陶嫤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是阿爹宴席上喝醉了,被他们两人扛到这里来醒酒。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府上设宴,或多或少会有几个不胜酒力的,事后留宿主人家中,或是被家眷抬回去都行。陶临沅平常酒量尚可,大抵是今日只顾喝闷酒,才会这么快便醉了。

现在宴席才进行到一半,他这副丑态被旁人看见,又是刚和离的关头,铁定要被人耻笑。

陶嫤走上前去,先对江衡道了声谢:“多谢魏王,家父给您添麻烦了。”

距离上回见面已经过去好些天,江衡看了看这位小姑娘,她比殷氏刚和离那阵子缓和多了,气色也不差。他对一个小姑娘这么关心,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必客气。”

那边陶临沅醉醺醺地倚靠在矮榻上,丫鬟束手无策,怯步不前。陶嫤让人重新准备一碗醒酒汤,她亲自端着走到跟前,“阿爹,把汤喝了我们回家吧。”

陶临沅眯起双眸看她,好半响才认出她来,咕哝着唤了句:“叫叫……”

这场景实在太熟悉,她已经见过他许多次喝醉酒的样子,所以分外冷静:“嗯。”

陶临沅苦涩地捂住双眼,“家里没有你阿娘了……”他翻了个身,后背微微颤抖,看着很是痛苦:“没有岁岁……”

岁岁是殷岁晴的小名。阿娘在时他从未换过,倒是她离开之后他经常叫这个名字。

陶嫤静静的,许久才道:“是你先不要她的。”

她上辈子虽然恨他,恼他,但他到底是她的生父。他养她疼她,她总不能弃他于不顾。

大概只有这时候,陶临沅才会说出心底的话,他说:“我没想过跟她和离……”

“可是你们已经和离了。”陶嫤把醒酒汤放在矮几上,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涩,如果他不是阿爹,真想把他揪起来打一顿。

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他伤阿娘心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一天?

她提醒他:“阿娘会嫁给瑜郡王,跟他长相厮守。你喝再多的酒也没用,阿娘也不会回来了。”

陶临沅不语。

明明是个大男人,眼下背影却让人觉得格外孤寂。

*

喂陶临沅喝过醒酒汤后,陶靖还要到前面应付一干宾客,他暂时脱不开身。

陶嫤仰头,乖乖地答应下来,“哥哥回去吧,我会送阿爹回家的。”

陶靖始终不能放心,叫叫还小,万一遇到事情根本应付不来。然而宴席未散,陶家不能都走了,总要留一个下来。他为难地看向一旁的江衡,本想请他指派一名身手好的侍从,“不知魏王……”

出乎意料地,江衡睇向陶嫤,“本王送你们回去。”

他把刚才陶嫤和陶临沅的对话听入耳中,只有一个念头。

明明是是小不点,偏要伪装成大人模样,逞什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