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欲献娇娆,劝酒吴王莫征讨。共轻吟低笑,结髻发梢。惊鸿影拂柳轻腰,弄歌舞家国颠倒。世间唯有情难料,但相思莫成空渺。

——

念眉没有回枫塘,而是重新回到程晓音母女的住处。

如今这样的情形,只剩下守株待兔这一个笨办法了。

她从傍晚夕阳正好等到夜色降临,老旧的居民楼里家家户户烧饭的烟火气和小孩子喧闹吵嚷的声音都近在咫尺,她独自一人却像处在另一个孤单世界里。

手机电池耗尽,闪烁了两下就要关机。她瞥见有来自穆晋北的未接来电,没法复电,接通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索性先不管了。

等了几个小时,她实在很累,没有胃口吃晚饭但身体要消耗热量是没办法的事,她只能找地方坐下来。

晓音家的家门正对着通往上层的楼梯,上面顶楼就只有一户人家住,好像还不在家里,无人上下进出。念眉索性就坐在楼梯中间的台阶上,这样晓音回来也不会错过。

好在晓音回来得不算太晚,要真是像以前那样深夜都不见人影,她怕她真的会忍不住报警。

晓音耳朵里正插着耳机跟人打电话,伤处没好利索上楼梯也走得很慢,话语就断断续续传到了念眉耳朵里:“……嗯,是啊,到家了。我妈不在……你想的美吧,不在也不能让你进门!别事事都想着占便宜,先把答应我的事兑现了再说。”

她不知是在和谁通话,语气里有些淡淡的不耐,但并没有恶言相向。

念眉试着站起来,腿脚却麻得没了知觉,一用力就像踩在一片尖刺上。

居民楼太老,好几层的声控灯都坏了,晓音就着楼下那层的灯光往外掏钥匙,当然也没有发觉往上的楼道阴影里坐着的沈念眉。

通话还在继续:“……这些花言巧语留着跟你那些莺莺燕燕说吧,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没那么好骗。侯正杰,你现在知道怕了?是因为我师姐去找你了,还是因为被穆晋北胖揍了一顿?你要是真知道怕就把去巴黎的行程安排好,凭什么她们能去我不能去,你答应过的!……我撒谎?我那只是权宜之计!我师姐端着不卖剧团,说不定到头来我连那十四万都拿不到!十几万呢,够给我妈买套好点的房子付首款了!”

听到侯正杰的名字时,念眉就已经愣住了,不仅是腿脚发麻,整个身体都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无法动弹,迫使她连带着后面那些话也不得不听下去。

晓音找到钥匙拧开了门,声调也不由拔高,关上门都还听到只言片语的争执:“……我难道不吃亏……敢说不是你把我弄伤的……谁要你负责……我又不喜欢……”

声音渐渐远了,终至一个字也听不见。

念眉还站在那片阴影里,夜风从身后楼道墙顶上大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吹在她身上。时令已经入了夏,风里早就没了寒气,可她刚才一身汗津这会儿已经冷透了。

她迈不开步子,总觉得身体有哪里在疼,疼得像有一个被生生剖开的伤口,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出来,她只能扶住楼梯边的扶手,勉强支撑住自己。

穆晋北在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樱桃白兰地,水晶杯凑到鼻下,酒香馥郁,他却皱了皱眉头。

酒是好酒,公寓也不错。陈枫活宝一个,办事还是很靠谱的——知道他今后大概是要常往苏城跑了,又公子哥做派,不喜欢住酒店不说,出远门连行李都不带,日常要穿的衣物甚至面霜刮胡刀之类的东西都是到了地儿现买,难免有不周到不顺心的时候,干脆给他物色一套房子。这公寓地段上佳,大小合适,前任主人本身就是设计师,精心装潢完了就出国了,基本就没住过,家具什么的都是全新现成的。他付了全款买下来,手续办的很顺利,住的也很合心意。

再说他失眠的症结,如今这帮兄弟大概也没有不知道的了。陈枫和他父亲都好酒,家里地下室做了个小酒窖,珍品收了不少,很给他带了一些来,据说睡前喝一杯会有助睡眠。

他一个人自斟自酌的话,也够喝好一阵子了。

只是他已经沐浴更衣,薄酒在手,整个人的状态已是十分放松了,照理站在落地窗前看看万家灯火和永远川流不息的车河,应当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才对。可他偏偏一点睡意都没有,目光落在窗下那些因距离而变得蚂蚁一般细小的人群,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找出他所挂念的那一个。

矮几上的手机一直很安静,先前打出的电话没有人接听,继而就关机了,他也不好再一个劲地拨过去。

穷追猛打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只不过这样也太折磨人了,恐怕他喝完整瓶酒也只能睁眼到天亮。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牵肠挂肚?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玻璃上,视线变得模糊,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撑起了伞。

看来今晚是别想联系上她了。

他有些烦躁地拉上窗帘,正在考虑是不是换上衣服出去一趟,就听到门铃响。

拉开门,沈念眉赫然站在门外,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脸色苍白,勉强挤出礼节性的笑容,“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她声音沙哑,眼圈发红,显然是刚好好哭过一场。幸亏有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给她的狼狈作了很好的遮掩。

“进来再说。”

他轻轻拉了她一把,浸透了雨水的衣料贴在她的手臂上,凉得没有一点温度。

他招呼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又找了一块崭新的毛巾递给她,“擦一擦。”

她黑而软的长发淋了雨,全都冷冰冰地贴着脸颊和头皮。

“谢谢。”她哽声说了两个字,毛巾接过来就捏在手心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低垂着头也不看他。

他知道她抬起头眼泪就一定会掉下来。

他没多说什么,重新夺回她手里的毛巾,覆上她的发顶,不轻不重地帮她擦干湿发。

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为了零花钱讨好他妈,他再没这么伺候过谁。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到这里来。”她没有说谎,今晚她像个幽灵一样在外游荡,不想回家,也不想面对任何人,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个地方。签约那晚在西餐厅,他给过她这个地址,是他在苏城的新住处,她不知怎么就记在了脑海里。

寻来又怎么样,她还能做些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只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门前摁响了门铃。

也许那些林林总总的纠结和难堪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耗光了她的能量,自我意识已经停摆罢工,蜷缩起来躲到了某个角落,所有一切行动都仅靠剩下的潜意识驱使。

穆晋北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的湿发被他揉得有些凌乱,露出一张苍白小脸,依旧美得触目惊心,像聊斋故事里半夜来会的艳鬼和精怪。

他的手掌几乎捧上她的脸庞,可最终还是收回来,什么都没说就站起身走进书房里去,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沓文件。

他将文件放到她面前,竟然是剧团转让的那份合同,一式两份,另一份就在念眉那里。

“合同我还没有交给总经办和法务去处理,所有的手续都还没有启动。你把这份合同拿走,销毁,或者随你自个儿喜欢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就当咱们从来没有签过。”

念眉怔住,震惊地抬眸看他,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桀骜,没有戏谑,没有洋洋自得……什么都没有,她只看到深褐色琥珀一般的瞳仁,流露出温软的华光。

“你……”她一时失语,“你早就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其实也没有比她早多少,但他不愿告诉她,就是料到会有这样一番伤心欲绝。他也无从解释,正是应了那句话:懂我的人不需要我解释,不懂我的人毋需向她解释。

他是期待她懂的,假使她不懂,他也可以想办法让她懂得——剧团到了他的手里,结果未必就那样糟糕,他可以帮她的,那样伤害就会减到最小。

她平静地笑,眼泪却从眼眶漫溢而出,“我很傻对不对?”

穆晋北定定看着她。

如果人生的回忆到最后是一场无声默片,那么她此刻又哭又笑的模样一定是最令他心碎的那一帧。

他倾身紧紧拥抱她,任她的湿发落在他的颈边、她的眼泪埋进他的肩头,就像在为她开门的那一刻就想做的那样。

“是啊,你傻得够可以了,简直就傻妞一个。但你的坚持……我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若非这股傻气,若非这种执拗的坚持,他怎么能遇上她,怎么能为之深深吸引不能自拔,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去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