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莹来敲门倒也不是为别的。
说是薄久夜带话,好久没一块儿一家人用晚膳了,左右朝歌的灵柩也已经下葬了,该走的宾客都走了,所以,就想请她这个已经昭告薄家的四小姐,过去一道用膳。
若是搁在平时,她早就答应了,不为别的,就为坐到那里去恶心恶心薄家其他人也挺好的,能图个心里痛快偿。
可今天…撄…
她真的觉得心很累了,只想休息一下。
好好的休息。
而且,一提薄久夜,她的脑子里立刻就响起十三公主那句‘丞相薄久夜推举九哥接了白城赈灾一事’,这就越发忍不住的烦透了薄久夜。
越发的不想看见他那张道貌岸然的嘴脸……
于是,她便找了个身子不舒服为由的借口,推脱掉了这个邀请。
而后随便塞了点糕点垫肚子,便去笙寒的屋里打了个地铺,守着这个还有短短一天多生命的少年,疲惫的睡了过去。
*
没想到这一睡,云朵睡的倒是挺舒服的,可是醒过来的时候,却是鼻塞流涕喉咙痛,典型因为睡地铺着了凉,得了伤风感冒。
揉着头疼欲裂的脑袋,云朵坐在地铺上,真是恼火的不轻,“这样敏-感的时期,居然也得了伤风,万一让人怀疑,继而察觉到笙寒……”
自言到这,云朵担心的抬眼去看榻上还在沉沉睡着的笙寒。
别人并不知道笙寒是得了瘟疫,也幸好她这院子没什么敢随便再造次,不然那些心怀鬼胎的奴才一旦发现了笙寒的病症,再去外面一谣传,薄家那些人肯定不会就此放过笙寒。
说的好听是什么隔离,现在根本还没听说有治疗瘟疫的办法下来,所以那些被隔离在暗室的病患,其实根本就是放任去自生自灭的——
她的笙寒身子弱,体内余毒又发作了,且本来就命不久矣,真要被关进隔离的小屋子,只怕不到片刻,就会死的!
越想越是心里烦闷不安,云朵揉了揉鼻子,起来换好衣服,干脆到自己的院子里,开始舞剑晨练,既能锻炼身体,也能给人制造出她没有生病的假象。
一熬到了晌午,她连饭都来不及去吃,早早就在薄家依旧紧闭的大门前等候了,谁知道等了大半天,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以为是被唰了,她气鼓鼓的又想去东宫讨个说法,这念头几乎是习惯性的就这么跳了出来。
可是没等一只脚迈出去,她又刹那记起来了。
“人都不在了,还讨什么公道,我是不是有病啊我……”云朵狠狠给了自己脑门一个爆栗子,又气又恼的驱使轻功,翻进了薄家大门,气势汹汹的直往薄家前院而去。
前院,向来都是薄久夜一人独待的特殊地盘,后院的女人若无要事,一般是从来都不许进去的,尤其是书房。
不出所料,这人才刚一走到前院的大门前,人就被门外的七八个护院给拦了下来。
云朵眯了眯眼睛,考虑要不要冲进去。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来求薄久夜,但她现在已经无计可施,认识的权贵,有把握可以善加利用的,也就只剩下身为大燕储君的太子燕夙修,还有暗地里早就权势滔天的一品宰辅薄久夜了。
而笙寒已经性命垂危。
“四姑姑,你在这里做什么?”
院子里,一个小人儿像个小老头一样,勾着头,双手负在背上,一副苦大愁深模样的走了出来,一双大眼睛扑扇扑扇的望向云朵。
云朵的眉尖轻蹙了一下,没想到在这还能撞见这个小恶魔,脸上很快的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姑姑来找你的父亲,是想请个安,问问他老人家身体如何了,毕竟好些天没有见面了。”
小孩儿薄凤眠的眼里飞快的闪过一抹鄙夷,但粉嘟嘟的包子脸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四姑姑同眠儿一样来的不是时候,听说父亲受到太子的举荐,昨天就接了瘟疫一事,所以今天父亲早早的就去视察京城的瘟疫情况去了。”
“哦?”挑了挑眉,云朵忍不住嘴角翘了翘。
看来是她太轻视燕夙修了,瞧瞧,他哪是肯吃亏会吃亏的人?
薄久夜逼他接了白城赈灾一事,他倒是会以牙还牙,居然把瘟疫这个更烫手的山芋,直接塞到了薄久夜的手里,真不怕会烧了薄久夜的手。
薄久夜明知瘟疫的危险性,还要亲自出去接触那些病患,可想而知,这次的瘟疫状况是多么的棘手。
而薄久夜这样的行径,分明是已经开始在做最坏的打算。
估计他薄久夜就是想啊,即便暂时先找不到医治和控制瘟疫的办法,但他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堂堂一国丞相亲力亲为,只怕到时候上头的怪罪没下来,下来的却是赞誉他薄久夜如何爱民如子,如何如何是大燕的中流砥柱,然后再来点苦肉计什么的,上头的皇帝一心软,又磨不过其他大臣的煽动,就会对薄久夜收回成命了吧?
想到这,云朵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了解薄久夜这个心思深沉的男人了,一时既觉得庆幸,又觉得十分恶心。
“四姑姑,既然父亲不在,那不如姑姑就陪眠儿钓鱼玩儿吧?”
小胳膊小腿儿的薄凤眠蹦蹦跳跳的来到了云朵的身前,亲昵的伸手去拉了拉云朵的手指,洋溢着灿烂无邪笑容的小脸仰视云朵,“眠儿最近可无聊了呢,四姑姑,好不好嘛~”
云朵只是微微的低下头,将这孩子天真的笑脸看在眼里。
许是晨光正好,打在这孩子的小脸上,这番看起来,是那样的像极了一个小天使。
内心一动,好像有什么无形的情愫在血液里涌动,云朵只觉心头一热,一只手,就已经爱怜的抚上了小孩儿娇嫩的脸蛋,几乎就要答应的时候,身后却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
“四小姐,院里来了贵客,正候在花厅里呢。”
云朵打了个激灵,神思迅速归位,扭头看向后面,正看到方莹毕恭毕敬的站在自己身后,“贵客?”
“是,是前些天来过的贵客。”方莹如是答道。
云朵顿时眼睛一亮,一下子就想到这位贵客是谁,便忙松开了小孩儿,转身朝方莹走了过去,“回吧,你且让小厨房里的那帮子厨子,赶紧把上回让做的点心再做一次,这次可得专心着点,半点火候和工序都不能岔了。”
方莹应着,踩着小碎步,等云朵越过自己后,再随在了云朵的身后。
还没做出反应的小孩儿看到云朵就这么走了,气鼓鼓的一脚踢飞了脚下的鹅卵石子。
像只发狠的小兽,小孩儿凶恶的盯着卑微的随在云朵身后的方莹,“可恶,父亲居然还将自己的爱将都给了那个狐狸精!”
“小少爷,别这么说话好不好……?”小孩儿身边的大丫鬟竹青,蹙着柳眉,忐忑的环顾云朵远去的背影。
“怕什么。”小孩儿不耐的瞪了她一眼,“爷才是这里的主子,那个狐狸精不过就是父亲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丧家之犬,难道还要小爷今后看条狗的脸色?”
竹青摇了摇头,望着云朵已经看不清的背影,眼里有同情怜悯的目光闪过,咬着唇,欲言又止。
小孩儿哼了一声,继续背着双手,挺有大人模样的抬脚离开。
可没走出几步,小孩儿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地,脚步就停住了。
他的小脸上满是狐疑,水灵的眼睛也是不停的转,“不对啊,就那狐狸精那样的破落户,哪里来的什么贵客?”
“有问题……”眯缝起了大眼睛,他脚下一转,立刻换了走道,直奔云朵和方莹走的那条羊肠小道而去。
竹青全都看在眼里,一怔,“真的不愧是母子,只是一个眯眼的小动作,竟是那般的别无二致……”
*
云朵走的特别快,比起大起大落后的颠覆而为之高兴,更多的是焦急,现在离正午,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这个时间,也同样在说明着,笙寒现在所剩下的生命,也已经不多了……
现下就是等于要和死神抢人,和时间赛跑。
最后,云朵没忍住,是用了极快的身法武功,回到了自己的随云院。
方莹见之眨了下眼睛,顷刻也动用了鬼-魅般的身法,消失在了小道上。
远远跟踪在后面的小孩儿见了,嘴巴张的很大,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赶紧揉起了自己的大眼睛,“不……不会吧……”
竹青整个人都已经木在了那里。
进到随云院的院门,云朵疾步冲进了待客的花厅,甫一进去,果然就见某个正摆着大爷谱,把一双脚靠在了她用饭的饭桌上的男人。
不过才两三天不见,男人自然还是老样子,一头冷艳高贵的银发飘飘,一张冷漠如冰的面瘫脸,还有那一身一层不变也一尘不染的白衣。
身边,还站着那个卑躬屈膝的六旬老伯。
见到云朵来了,男人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但是那老伯,就像见到自家亲戚似地,依旧一如往昔的热络迎了上来,“是薄四小姐来了,我们实在是叨扰,还请薄四小姐多多包涵。”
“老伯不必客气,到底我才是有求于人的那一个,你们能来,已经让我十分感激了。”这番话,云朵说的倒是不卑不亢,话倒是也是大实话,不过她心里此刻的感激对象,却并不是眼前的人。
而是不知道和眼前这些人,做了何种交易才能请到他们前来的某太子……
“几天不见,倒是长出自知之明了。”魇懒洋洋的背靠着椅背,一层不变的冰山脸上毫无情绪,眼睛紧闭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沉睡的寒冰仙人,一点活人气息都没有。
不过说是冰雕,那就太夸张了点,毕竟还是长了一副人模人样不是。
云朵一噎,本来还想反唇相讥两句,可一想到躺在榻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笙寒,再多的话都给硬生生的咽进了肚子里。
她强行粲然一笑,“魇先生能前来,云朵感激不尽。舍弟已经命悬一线,还请魇先生即刻援手搭救。”
既然跟这个毒舌面瘫男没什么好说的,不如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对于两个曾针锋相对的人来讲,云朵现在这话已经说的算是十分的客气有礼了,但仍然没有‘感动’男人买账。
“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爷该救的时候自然会救,还轮不到旁人在这指手画脚。”倚靠在椅背上的魇动都没有动一下,不紧不慢不咸不淡的,就把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嚣张话给撂了出来。
“……”云朵已经气的说不出话来了,把身侧的两只拳头捏的咯嘣响,强挤出一张笑脸对老伯道:“我这从小就有点气喘的毛病,最近有些犯了,要先去外面透口气。”
说完,不等老伯答应,人就已经转身出去了。
“诶,四小姐……”老伯伸手做出挽留的手势,但是云朵很快就转身消失在了花厅门口,老伯连话都没说完。
而后,老伯只得回转了身,又回到了自家主子的身边,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我的爷啊……太子爷!您怎么又闹性子了呢,好不容易连夜赶回来,命都差点丢了半条,这犯得着一见面,就这么呛着对方么?”
“爷心里不痛快,怎么着了。”魇颇为傲娇的昂起下巴哼了一声。
“嗳哟我的爷,待会儿就能撵走那可怜的小白脸了,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儿吗?再说了,您身上的伤也耽搁不得了,还是早早做完了,早些回宫歇了吧。”老伯担心的一张老脸都皱成了包子。
“把那可怜两个字给爷去掉。”魇猛地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灰色的眼眸里,尽是燃烧的怒火,“他可怜,他有什么好可怜的,就算支走了他又如何,在那个死女人的心里,他还不是占在头一个的位置上!”
大概是说话太激动了,好像拉扯到了伤口,魇疼的嘶了一口气,抬手捂着胸口,把脚从饭桌上放了下来,脸色发白。
“我的爷,您别老是这么激动成不成,不要命了是不是?”老伯气咻咻的赶紧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喂进魇的嘴里,“这往后您爱怎么吃醋就怎么吃醋,哪怕您就是淹死到醋缸子里,属下也断不会反对,只求爷现在就别吃了,赶紧点完事,成不成?”
“咳咳咳……”魇一顿好咳,差点就把刚咽下去的药丸给咳了出来,顿时没好气的剜了老伯一眼,“谁,谁吃醋,胡说什么!爷是那么没素质,没层次的人吗?”
辩驳间,魇的脸上浮起两片可疑的红晕,尚不知究竟是给让咳嗽给咳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咳咳……”
咳嗽就跟打呵欠一样,是个很奇怪的现象,当你看见别人有这个反应的时候,自己就跟传染了一样,也会突然跟着这样。、而刚重新走进花厅的云朵在听到魇的咳嗽声以后,立刻觉得早起时本就发痒的喉咙痒的越发厉害了,便也轻咳了两声。
老伯听到云朵先人进来的咳嗽声,赶紧收了刚才的架势,继续做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样,乖乖站在主子的身侧。
可魇就不是这样,当先在意的,是随着一阵轻咳而走进来的云朵,“不是壮的跟头牛一样吗,也会生病。”
那样冰冷的令人难以忽视的视线看过来,云朵不用看都已经知道那面瘫男分明就是在说她。
在这外面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火气,又被挑起了一个苗头,她简直是好气又好笑,“魇先生的缪赞,我还真是当担不起。还有,就算我不是壮的像头牛,也没有生病。”
顿了一下,云朵话锋一转,眼神直直朝魇冰冷的视线迎视上去,脸上笑容不再,“魇先生既然是来与人消灾的,不喜欢旁人指手画脚,那我自然不会不识好歹继续干涉,但是……如果舍弟是因为魇先生的任性,而丢了小命,我薄云朵可不介意,在替舍弟雪恨的黑名单里,也加上魇先生的大名。”
“你在威胁爷。”没想到自己的关心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感激,反倒还得来这么一个威胁,魇向来的冰冷的脸上,竟有了一抹笑,却是充满诡谲的笑,“很好,那爷就不医了,看谁怕谁,有种你就放马过来试试。”
“是啊,谁怕谁呢。”云朵似笑非笑的抬起双手,双臂交叉在胸前,十指一张,每一个指缝里,都夹了一支蓝光闪闪的飞刀。
刚才在外面,云朵就已经想的很清楚了,她可以忍,可以委曲求全,但前提,是不能触及她的底线。
上回她就已经领教过了,这个鬼手魇是个软硬不吃的混球,这一次,绝对如果这次乖乖合作,她仍然不介意自己可以放低身段,只要他不会再对自己动手动脚。
那他仍然就还是她弟弟的救命恩人,她仍然欠他一条命,会尊他敬他,想尽办法把这人情债还给他。
可现在呢,她的笙寒已经命悬一线,这位魇大爷倒好,还在这里跟她耍威风,在耽误笙寒生命时间,简直就是让人忍无可忍!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对方软的不吃,硬的不吃,那就来吃不要命的,谁怕谁——
跟他客气两回,还就真当她是个软柿子了?
魇见云朵这真是要和他大干一场的架势,气的嘴角一哆嗦,立刻拍案而起。
没想到这一用力,又拉扯到了胸前的伤口,令他脸色又是一白,身体一晃,差点就要晕过去。
一旁的老伯看的分明,赶紧上前,不着痕迹的将魇扶了一下,脸上则带着讨好的笑容,面向云朵那方,“薄四小姐勿恼,我家爷他不是不想立刻给您的舍弟医治,只是我家爷长途跋涉好几天连续的日夜颠簸才来了这,所以身子有些不爽利,这情绪难免受到了波折,还望四小姐能够体谅体谅。”
“可舍弟眼看就要一命呜呼,谁又来体谅我?”老伯的话让云朵激动的情绪有所稍缓,但仍然没好气,焦躁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