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 调查(1/1)

在秦连豹还有秦连龙的认知中,或者说在普世的价值中,“乡绅”二字,应当是个褒义词。

由乡间“士大夫”组成的这个“乡绅”的群体,他们都有着高于普通老百姓的才学以及见识,甚至于还有曾经为官一方的阅历以及广阔的视野。在民间有着一定的声望,在官场上还有着一定的人脉。

又因着这个群体从来与土地共生,世世代代守护着一方土地,就像庄稼一样,把根深深地扎在了土地里,他们对于土地都有着深刻的情感。对于寻常百姓的生活,也有着深刻的了解。

他们既可以充当自下而上的绅权、族权的代言人,将下情上达于官府甚至于朝廷,也可以扮演自上而下的皇权的执行人,将官府的意旨贯彻于乡间,成为“皇帝无为而天下治”的乡间治理模式的纽带。

一方面充当乡间百姓利益的保护人,一方面还要充当乡间文化传承、民众教化、法令宣扬的责任人,同时甚至于还要参与地方的教育以及地方的管理。

可以这样说,乡绅阶层一旦松弛、分解,实行“双轨政治”模式的传统社会中的政治秩序,必将无序,甚至于崩塌。

就好像打开了一扇大门,花椒这才意识到自己认知上的巨大偏差。

实事求是,乡绅中当然有好人,甚至于就连黄世仁、周扒皮都是假典型。

但这貌似同乡绅阶级就是好的,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这是阶级斗争的根源。

作为一个阶级,他们必须退出历史的舞台。

就是这样。

厘清这之间的关系,放下成见,再来重新审视“乡绅”二字。

花椒也不知道应该怎的来形容,可到底,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延续了上千年,维系乡间生态的乡绅文化,已经灭绝了。

当然,花椒前世的辰光,乡间其实已经出现了许多新的地主了。

可他们是否能够重续乡绅文化的香火、复兴宗族意识以及传统礼俗,还能不能成为乡间的意见领袖,变成农村公共事务的发言人,成人新一代的乡绅……花椒不得而知。

当然,当下,乡绅文化仍旧盛行。

不知为甚的,花椒长吁了一口气。

只待到夜里头,秦连豹忽的同他们说起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甚至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话题来。

不但花椒,一众小字辈都有些愣怔。

四堂哥摸了摸脑袋,成了十万个为什么,:“三叔,您觉得何大人这话说的对吗?真的不偏颇吗?咱们乡间的中举登科人数,真的能多于县城吗?”还望了望身边的兄弟姐妹们,道:“我怎的觉得不大可能呀!”

五堂哥亦是一脸的怀疑,点头附和道:“我也觉得不大可能,起码咱们莲溪不可能。只说那五大家就成了,方张左胡施,那可都是城里人。”

光是这五大家,就占了一多半的名额了,乡间仕子的人数还怎的可能越过城里的。

四堂哥听了直点头:“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五堂哥就朝天翻了个白眼。

秦连豹看着笑了起来:“到底可不可能,你们做个调查,自然就能知道了。”

“对呀!”这回却是丁香抢了个先,“我们可以做个调查写个报告嘛!”又去看大堂哥几个。

大堂哥一众人也感兴趣了起来,纷纷商量着这个调查要怎的进行才好。

之后背着秦连豹,丁香又朝四堂哥五堂哥使眼色:“要不要赌个东道?”

“行啊!”四堂哥不假思索的地道:“我输了就给你喂招,我赢了的话,你得给我做双鞋袜。”

一听“鞋袜”二字,丁香虽然怂了一记,可在四堂哥面前,她还从未认过怂。

尤其自打生擒“单只手”之后,虽说“单只手”同那个女匪徒身上的窟窿都不是她打的,却是她掩护的花椒。

椒椒自己都说啦,掩护进攻是非常重要的,要不是有她这颗定心丸在身边,她肯定不能这样手稳。

自然得意。

“行,赌了!”丁香扬着下巴,却转过头来问花椒:“椒椒,你觉得乡间仕子多还是城里仕子多?”

花椒想都没想,就点了点头:“我觉得乡间仕子多。”忽的心念一动,又加了一句:“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

丁香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那我听你的。”转过去同四堂哥说:“你不是觉得何大人说的不对么,那我就赌乡间仕子多。”

没甚的来由,丁香只是觉得从小到大,但凡这种情境之下,花椒似乎就没输过。

四堂哥就看了眼花椒,又摸了摸脑袋,哪里知道五堂哥跳了出来,却是道:“我同三姐一边儿,我也赌乡间多出仕子。”

四堂哥内心刚刚涌起的犹豫瞬间烟消云散,一蹦三尺高:“小五,你到底是哪边儿的?”

五堂哥就嘿嘿地笑:“我就是讨个巧,三叔既是拿了这个话来同我们说,还鼓励我们做调查,那这事儿必然假不了。”

否则又有甚的意思呢!

大堂哥几个都被五堂哥的投机取巧同直白逗得笑了起来,丁香更是拍了拍五堂哥的胳膊:“算你有眼光!”

四堂哥就一撇嘴巴,抖抖瑟瑟地道:“这可说不好!你自个儿不都说了么,或许何大人说的不错,但咱们莲溪不一样。你们想想,咱们周遭哪个州县有咱们莲溪文风兴盛、文人辈出的。”

这话一出,二堂哥几个就跟着点起头来。

方庆更是道:“我同意小四的话儿,我小辰光在方家当差的辰光,方家来来往往的读书人,大多都是城里人。饶是原本祖籍乡间的,之后考上了功名,也都陆续搬到了城里,在城里落脚了。”

还同大堂哥道:“大哥,你肯定是知道的。”

大堂哥颌了颌首:“阿庆这话不错,城里到底人烟阜密些,相较而言学塾、好先生,甚至于书馆纸店都多一些。况且读书人忌讳闭门造车,总要来往交际,取长补短,也能便当一些……”

大伙儿都有各自的考量,一番思量下来,俱都加入了这个东道。

原本大堂哥几个都觉得就算输了,能赚丁香一双鞋袜,也不错,可后来见丁香苦着一张脸,欲哭无泪,叹了口气,只得退让一步,以四堂哥同丁香为首的两方,倒也打了个平手

只有香叶一会儿一个主意,实在拿不定主意了,就问花椒:“椒椒,你为甚的觉得那个何大人说的对,乡间更能出仕子呢?”

其实花椒也没有办法判断何大人说的对不对,就像哥哥们说的那样,每个地方都有自己不同的民情,或许不能够一概而论的。

可当时秦连豹这话一出,花椒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乡绅”二字。

又忽的想起“乡先生”一词儿来。

乡先生,既乡中老人为卿大夫致仕者,也就是退休乡居的卿大夫。之所以叫“先生”,是因为他们兼任着乡间的教育。

不管是通俗小说中,还是事实情况下,都有官吏告老还乡之后,教授乡里、行化一方的事例。

修齐治平,可以说是每一个读书人的理想。

而那些个乡绅在还是怀着四方之志的年轻学子的辰光,通过科举、铨选,离开家乡,游宦他乡,一展抱负,为国效力。但叶落归根,这是颠扑不破的信念,到了晚年,必会带着一身的荣耀荣归故里的。

他们的成就以及德望,必为父老乡亲所瞻仰,他们的学问知识,也必为一乡学子所倾慕。他们作为功成名就的楷模,还会激励后辈子孙奋发向上。

就这样,一拨又一拨的官员荣归故里,又有一拨又一拨的才俊走出故土,循环往替,乡间,或许真的是人才生长的沃土。

告诉给哥哥姐姐们听。

大伙儿还未从秦连豹秦连龙那厢听说过这些,俱是若有所思,又纷纷忙活了起来,开始调查百年间莲溪仕子的出身情况。

花椒却想起了前世。

现代化社会,人才似乎都成了单向的流动,原本应属“乡绅”群体,可以引领农民的人群,统统都变成了城里人。

先是城市工作的革命离休老干部,其次是失去了农村土地的工职人员,再是工作在乡间,退居之后却进城定居的基层官员,还有农村出身的大学生。

“叶落归根”的传统价值观似乎已经被彻底抛弃了,长期的城市生活,使人们已经失去了“根”的记忆。

乡绅群体,已经消失了。

没有人再在文化上去反哺家乡,那文化的传承,也必然会失去。乡村的凝聚力,也将会随之消失。

加之城乡教育、医疗等等资源配置的巨大反差,又加剧了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的速度同规模。

农村,还能剩下甚的。

“叶”不归根,那根上的“水土”,又该怎的办?

花椒不知道。

之后几天,家里一众小小们利用一切方法收集资料,比如原本在家潜行用功的大堂哥同六哥特地去了趟莲溪,跑了趟县衙,从礼房抄录了确切的数据回来。二堂哥一众人,也都在地方志上下工夫。

方过腊月初八,就有数据报告出来了。

可最终得出来的结果,却并不是他们所认为的多或少,这样简单的结果。

所有人都有些面面相觑。

花椒看着装订成册报告上的数据,这才有些明白,秦连豹鼓励他们去做这个调查,或许也不单单是让他们判断何大人的话是对是错这样简单的。

数据告诉他们,大概一百多年前,以方家为首的大量世家大族迁入莲溪,程朱理学发展鼎盛,尊儒重教风气盛行。

不知道甚的辰光,“穷不读书,富不丢猪”,已经成为民间共识。

莲溪文名,也是自此开始的。

就连花椒都知道,百余年来,莲溪考出来的进士、举人的人数,与同属宁江府的五县进士、举人总和相比,还要来得多。

可莲溪境内,城乡仕子的对比,却是一个倒“V”字。

哥哥们只做了百年内的城乡仕子对比,花椒就画了一张简易的折线图。

前一百年到前五十年间,乡间仕子的数量,确实是要多于城市。而且这个数据,一直都在缓慢上升。偶有波动,起伏也不很大,仍旧远远多于城市仕子。

可大概五十年前的样子,也正是乡间仕子人数到达顶峰的辰光,就好像一道分水岭一般,将前后五十年拦腰斩断,乡间仕子的人数开始慢慢下降。

在大概三十年前,在与城市仕子人数重合之后,虽然之后并不是断崖式的下降,也有微微抬头的辰光,可到底不负几十年前把城市仕子人数牢牢压在屁股底下的盛况了。

谁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唯有秦连豹同秦连龙。

告诉大伙儿,其实何大人得出的也是类似的结果,不过他那的情况或许要好上一些,起码乡间仕子的人数还是多于城市仕子的人数的,不过也已经相差无几了。

却没有告诉他们原因,小小子们就想方设法弄来了一屋子的地方志。饶是学塾里头年假解馆的辰光,都没有出去玩儿,但凡有空,就在家里头翻书。

花椒看在眼里,甚的都没有说,也陪着哥哥姐姐们整理资料。

只费了诸多心力,待到翻过年来,得出来的疑似结果,竟然是因为莲溪,或者说是因为崇塘,商业兴盛繁荣的缘故。

“这是怎的个说头呀?”丁香一脑袋的不解。

“难道是过盛必衰吗?”五堂哥用手指反复描着花椒绘制出来的折线图,喃喃地道。

六哥就指了指折线图一旁标注的坐标数字:“你们看,若是将城里乡间的仕子人数相加起来,总人数一直都是上扬的,只不过乡间仕子人数占比越来越少罢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

可道理都明白,却不知道为甚的。

大堂哥又将装订成册的报告往前翻了几页,指了一摞名姓给他们看:“这些进士及第的人家的祖籍都在莲溪乡间,只不过之后早就搬去县城居住了。”

正如之前方庆所说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