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祁穿着居家的襕衫坐在鉴明堂里,形容消瘦,眼眶深陷,远兴府的戈壁和荒漠,把他的脸色都染得蜡黄了一些。想必自小养尊处优,这些日子倒吃了不少苦。
他看着儿子们陆续走进来,纷纷坐下,想着这些年看他们长大,成亲,自己渐渐老去。朱景尧面色灰败,朱景舜意气风发,朱景禹死气沉沉,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长大后的际遇却各不相同。原本最不起眼的朱景舜,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这个时候,朱明玉和郭雅心一前一后地进来,朱明玉坐在朱明祁的身边,问道:“大哥为何要把我们都叫来?”
“你先坐着,一会儿我宣布几件事。”朱明祁摆了摆手,示意弟弟坐下。
朱明玉看了郭雅心一眼,郭雅心却像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低头坐着,娴静如常。这些日子,夫妻之间的交流极少。郭雅心知道朱明玉因为那封来历不明的信心里有刺,但也不多做解释。她这一辈子,已经用行动给了他答案,多说无益。
接着林淑瑶,梅映秀和叶蓉也都进来了,她们身为妾室,本来是没有资格踏入鉴明堂的,但是朱明祁破例让她们参与这次的家庭会议。林淑瑶很自然地坐在郭雅心的下首,然后依次是梅映秀和叶蓉,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说话。
本以为人到齐了,朱明祁却好像还在等一个人。直到绮罗从门外走进来,一身绣金线芙蓉的湛蓝斗篷,衬托得她风华绝代,姿仪高贵。从前她在国公府的时候,其貌不扬又是二房的小姐,并未得什么关注。但如今不但长成了一个绝世佳人,还嫁给了林勋,成为了侯夫人。在座的女人没有一个品级有她高的,朱明祁决定国公府的内务,事关二房,自然也就把她请回来了。
绮罗看了林淑瑶一眼,林淑瑶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让出位置。
朱明祁这才说话:“现在人都到齐了,我当众宣布几件事。前几日我见过赵家的家主,他同意我休离你们的母亲另娶,然后把你们母亲带回赵家看顾,还有赵毓要和景尧和离。”
朱景尧有病的事情,朱明祁是昨晚跟他恳谈的时候才知道的。他听了之后又惊又气,恨赵阮隐瞒了此事,同时也知道不能再耽误赵毓。赵光中那天说话夹枪带棒的,很显然也是知道了内中情由,他没有说破,已经是顾念亲戚一场了。
众人都知道朱景尧的这桩婚事已经名存实亡,赵毓都已经回了赵家,也没打算再回来。至于赵阮,如果朱明祁把她休离了,她的确不适合再住在国公府。
朱景禹握着拳头道:“父亲是要打算娶新夫人吗?”
林淑瑶捏着手帕,看向朱明祁。她一直以为朱明祁不会再娶妻了!
没想到朱明祁竟点了点头:“你们母亲如今这样,已经不能再做国公府的主母。然而国公府不可一日没有女主人,你们祖母要我在这个月就娶中书舍人李昉之女李氏进门。”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民间的确有冲喜的说法,长公主现在身子重,朱明祁如果能成亲,她兴许一高兴,病能缓过来。但就在这个月又实在是太过仓促了些。朱景禹看了看朱景尧,见他对此事并不表态,也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压下来。
说白了,父亲娶妻纳妾都是父亲的事情,他们做儿子的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今天也只是通知他们而已。
绮罗的关注点却在于,大伯这么着急娶亲,固然有祖母的意思在里头,又何尝不是顾忌着爹和娘之间的嫌隙?爹恐怕一直以为大伯休了大伯母之后,会对娘有别的心思,再续前缘,这样一来,爹就可以安心了。
朱明玉缓过神来说:“大哥,中书舍人不过是五品官,虽然李昉之女是晋王妃,可李家在朝中没什么背景,晋王也历来没什么作为,李氏配大哥……是大哥委屈了。”
朱明祁笑了笑,脸上有了光彩:“其实也没什么委屈的,娶妻娶贤。只要母亲高兴,府里上下有人操持照顾就好。这段日子,辛苦弟妹了。”
郭雅心愣了一下,连忙附身道:“大哥客气了,这本应当是我份内之事。”
朱明祁继续说道:“这第二件事,乃母亲名下的财产,由我们兄弟二人均分。”
“国公爷!”林淑瑶情不自禁站起来,却又觉得自己失态。她不过是大房的一个妾室,有什么资格不满?但看其它几人,有的根本心思就不在财产上,有的人微言轻说不上话。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长公主那丰厚的资产硬是分了一半到二房去?二房才几个人,大房有几个人?
朱明玉心中有几分愧疚。他怎能怀疑一向公平磊落的大哥跟雅心有私?他开了口:“大哥……其实我……”
朱明祁抬手道:“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母亲的意思。财产均分之后,愿意跟我们并在一处过,还是你们要搬回原来住的地方,我都没有二话。今天我要说的就这些,二弟一家留下来,其他人先回去吧。”
林淑瑶今日接连受到打击,又不方便在这个场合开口,气得先走出去。朱景尧和朱景禹还陷在赵阮的事情里没有缓过来,怔怔地离开,只朱景舜行了个礼,扶着梅映秀一起走了。等屋子里只剩下朱明祁和绮罗一家,朱明祁命下人把门关上,明堂里的光线暗下来一些。
“母亲大概熬不过这个月了。”朱明祁叹了一声,“今天早上太医已经要我准备后事。刚才当着孩子们的面,我没有说。”
绮罗心中一惊,没想到长公主的病严重到了这个地步。朱明玉和郭雅心也是满脸的惊愕。
朱明祁看着朱明玉说:“母亲若去了,我们要守丧三年,期间只保留官位不能任职。母亲有两个遗愿,一是看到我再成亲,二是跟父亲合葬。我打算到时候把母亲运回到父亲的故乡青州,和父亲葬在一起。”
朱明玉用手捂着眼睛:“你回来之前,一直是我不眠不休地照顾母亲,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在她的心里终究你才是儿子。”
朱明祁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年,都是我陪在母亲身边。你虽然敬重她,但也怪过她的偏心。明玉,人无完人,纵然母亲出身高贵也有她不能避免的弱点,时至今日,你还没看透么?到时,你可愿与我一道去青州?还是你想留在京中?我打算只带着李氏去,将景禹他们都留下来,若你不去,就要劳你和绮罗多照顾他们了。”
绮罗连忙说:“大伯父言重了,绮罗何德何能。”
朱明祁看向她:“景尧和景禹都无心仕途,家中唯一有官职的是景舜,但官做得也不大。万一出了什么事,只能仰仗你和勇冠侯多帮帮他们了。绮罗,可以答应我么?”
绮罗回道:“大伯父放心,我不会忘记自己是朱家人。几个哥哥,绮罗不会不管的。”
朱明祁欣慰道:“谢谢你,那我就放心了。”
绮罗又和朱明玉兄弟,郭雅心一道去看了长公主,长公主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目光清明,能模糊地说出几个字。得知朱明祁马上要成亲了,娶的是小户千金,她的表情又悲又喜。
朱明玉的心结似乎打开了,对郭雅心不像前阵子一样若即若离,甚至还小声地认了错。郭雅心也没同他计较,只是怪责了两句。绮罗放心回了侯府,林勋已经坐在里头等她,手里翻看着她的画纸。绮罗走过去,问道:“侯爷今日这么早?”
“想着骁儿快到了考书院的日子,提前回来去看了看他。”林勋把画纸放下来,“你这画作进步多了。是回国公府去了?”
绮罗轻捶着林勋的肩膀:“早上大嫂还为骁儿这事来找过我,以为你忙忘了。是啊,大伯父叫我回去商量事情。他已经休了赵阮,要娶中书舍人李昉之妹,婚事就定在这个月。”
“这么急?”林勋仰头看她。
“嗯,祖母怕是不行了。临终前想看大伯父找个能持家的安分女人。”绮罗的声音低了一些,心里也有些沉重。她跟长公主之间不算亲厚,长公主在她心里一直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不是祖母。但人之将死,到底是骨肉亲情占了上风。
“我改日和母亲也过去探望一下她。我少时和母亲幼时,都受了她多方照顾。至于李昉的妹妹……”林勋重复了一下,“倒是个安静贤惠的女子。早年因为被退过婚事,所以至今未嫁,年岁似乎也不大。听说帮着李夫人管家,很是能干。”
“你说好,必然就是好了。我还担心大伯父仓促之间,随便选了个人。”
林勋拉着她坐下,点了下她的额头:“你有空操心国公府的事,也要分心照顾家里。母亲说得也有道理,上次之所以让下人指摘你,就是因你在家中的权威不够。你现在身子好了,今后不能偷懒。我让于坤把铺子还给你,顺便再向大嫂讨了账房的差事。”
“真要管?”
林勋挑眉道:“大嫂管家是因为我没有妻子,她暂代管家之职,这些本来就是你的分内事。账上的事,我亲自教你,不会让你耽误了自己的事。”
绮罗揉了揉耳朵,嘀咕道:“知道了,真是越发啰嗦了……”
“敢嫌我啰嗦?”林勋的眉毛一跳,伸手过来,“你这丫头,真是越发放肆了!”
绮罗最怕林勋挠她痒痒,叫着跳起来,跑到里间去了。林勋本来要追她,透墨在门外晃了一下,林勋便走出去:“有消息了?”
“西夏边境加派了五万兵马,换了两个大将。也许他们在等陆大人查到远兴府守将聂声的身上,一旦把聂将军换下来,西夏人就会挥兵东进也说不定。那一带,除了您,就是聂将军最熟悉了。”
林勋的目光冰冷:“聂声有罪,不能因为他会打仗,就不追究那些亏空的军饷。国家养兵,每年于军饷上的输出庞大,国库每每空虚,就把更重的赋税加在百姓的身上。”
“可是主子,万一西夏……远兴府守不住啊。”
“到了那时,我再披甲上战场便是。”
透墨下意识地看了屋内一眼,声音压低了些:“您能舍得夫人?毕竟打战一去就是数月乃至一年半载,又不可能带着夫人同去。眼下郡主不喜夫人,只怕您前脚刚走,她就会为难夫人。您能放心?”
林勋负手看着西边的天空,眼眸深沉:“国在家前,儿女情长不舍也得舍,不放也得放。我别无选择,她也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