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知不觉到了夏季,今年的天气格外热,院子里的荷花却开得正好,足有碗口那么大,粉白鲜嫩。绮罗正在自己屋里绣嫁衣,额上都是汗水。蹙金绣云霞翟纹的正红色礼服,是有品阶的命妇和正妻才能穿的。
丫环在她旁边摆了半人高的冰块,轻轻地扇风,暑热才减轻了一些。宁溪端了绿豆甜汤进来:“小姐快喝些,祛暑的。”
绮罗一边喝,一边想念起荔枝的味道。往年这个时候,叶家的荔枝都已经从运河上送来了,但今年是不会再有了。
宁溪决定把柜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晒一晒,顺便把旧的处理掉,忽然就翻到底下两件男人的袍子。
“小姐……这是?”
绮罗回头看了一眼,那是原本答应给陆云昭做的衣服,做好了之后还来不及给他。现在再给肯定是不合适了。
“就放在箱子里吧。”绮罗叹了口气。
先头五月的时候,叶季辰确定了留在京中,领了个著作佐郎的职位。虽然比他原先的官职要低,但已经让夫妻两个十分欢喜。阿香被绮罗留在叶家继续照顾陈家珍,顺便盯着江文巧,每日还派人来给绮罗禀报情况。
从会稽来的那个大夫,被绮罗用一笔钱收买,离开了京城。绮罗就顺势让莫大夫接手给陈家珍看诊的事情。陈家珍认出莫大夫就是那日在大相国寺的修道僧,还夸奖他医术好,症状摸得准,不像会稽的那位大夫几乎每次都说一样的话。江文巧听了之后,脸色特别难看。
那天诊完脉之后,绮罗又私下找了江文巧,敲打敲打她。刚开始江文巧还嘴硬,后来绮罗把会稽大夫的口供给她看:“他可以被你收买,同样也可以被我收买。这东西要是交到官府去,恐怕你得吃官司。”
江文巧吓坏了,跪在绮罗的面前,求绮罗不要这么做:“六小姐,表姐她很是依赖我,除了我没有人能好好地照顾她。我只是想伺候公子,但公子眼里只有表姐,连纳妾都不肯……求六小姐饶我这一次,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歪念头了。”
陈家珍的确很依赖江文巧。阿香说,有一天夜里叶季辰不在,陈家珍魇着了,谁安抚都没有用,还是在江文巧的怀里睡着的。她们自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同一般。而且陈家珍现在怀孕,又有心疾,贸然处理了江文巧,只怕她受不住。
“这份口供我先收着,我也会派人盯着你。一旦你不老实,我就不会再给你机会了。”绮罗淡淡地说。
“谢谢六小姐!”江文巧磕了个头。
那之后,江文巧的确是老实了很多。绮罗记得叶季辰上辈子说过,陈氏是难产死的,绮罗生下来的时候还不足月,差点养不活。为了照顾绮罗,叶季辰才娶了江氏,以为凭她跟陈家珍的感情,肯定会好好地待绮罗,哪成想江氏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郭雅心过来找绮罗,给她看陪嫁的单子:“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
林勋送来的那几间铺子和宅子都在单子上。绮罗道:“娘,我要不了那么多,您跟爹留着吧。”
“留着我们也管不过来,你知道我的,这两年家里都是你操持。你爹呢政务繁忙,也顾不到家里。而且我们自己手上也还有庄子和铺子。你都拿去,万一在侯府有要用钱的地方,还可以变卖的。”
绮罗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嫁去侯府之后,家里的事没有人管。都交给郭雅心,的确有可能把事情给办砸了。
“也好,先交给我吧。”绮罗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张妈妈来送长公主和赵阮等人给添的嫁妆,总共是二十五担,朱惠兰出嫁的时候,只有十五担。叶蓉身边的大丫环荣华是跟张妈妈一道过来的,张妈妈把事情办完之后就回去了,荣华倒是留下来聊了一会子天。
“姨娘和八公子都挺好的,只不过姨娘生产伤了元气,还得静养一段日子。”荣华喝了一口水说,“我们姨娘和梅姨娘都给刘小姐各添了三担嫁妆,林姨娘最小气,只给了添了一担。大概是不服气比三小姐出嫁的时候多了那么多,想要压一压。”
玉簪道:“三小姐毕竟是庶出的,跟我们小姐没法比。而且小姐嫁到勇冠侯府,也是给国公府挣了脸面的。林姨娘也不想想,三小姐出嫁的时候,我们夫人可是给了三担嫁妆的。”
郭雅心倒是不在意这些,无论嫁妆多少,跟勇冠侯府的聘礼都是没办法比的。
荣华又说:“等办完了六小姐的婚事,五小姐年底也要办婚事了。”
这件事倒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郭雅心连忙说道:“我之前去向母亲请安,也没听她提起。阿碧许了哪户人家?”
荣华压低声音说:“也是刚定下的。许的是枢密使王赞大人的儿子,王公子。原来王家就过来提亲的,但是国公爷和夫人都没有同意,后来那王公子就经常缠着五小姐。前两日五小姐出去,夜里竟然没回来,第二天天还没亮是从后门进的家。沐春堂那里闹出好大的动静,被公主知道了,还叫夫人跟五小姐去松鹤苑说话呢。只是当时下人都被张妈妈堵在院子里,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婚事却就这样定下来了。夫人这两天脸色很难看,府里没人敢议论这件事。”
绮罗对于发生了什么事猜到了八成。王绍成从前眠花宿柳,闹出过不少丑事,只不过那些女子身份都不高,给了钱就草草了事。这次他对朱成碧故技重施,却没那么容易善了。赵阮一门心思要让女儿高嫁,自然不愿意朱成碧嫁给王绍成这样的混子,想必也是没办法了。
越是临近婚期,绮罗就越发紧张。有时常常整夜不睡觉,就想着成亲之后怎么跟林勋相处。前世,他是她最敬重的男人。虽然她心心念念要跟他在一起,可这一世真的演变成这样,还是会觉得无所适从。她在想会不会有一天睁开眼睛,发现这十年不过是一场梦?她早就死了?
到了婚礼的前一天,曹夫人受郭雅心所托,带着人去勇冠侯府铺床。曹夫人回来以后,十分满意:“你放心,那住的地方啊,极其敞阔,屋子里面也很大。勇冠侯府早就布置好了,那架子床全部是黄梨木做的,浮雕做得很精美,睡四个人都不成问题。”
郭雅心想到林勋可是说过先要分床睡的。万一忍不住,他生的那么高大,想必那方面……绮罗可得吃苦了。
绮罗正在听婆子说行房的事情,听得面红耳赤。她前世唯一的一次经历就是被那个官差头子给侮辱了,还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对这方面实在很懵懂,也闹不清是什么感觉。婆子说得一本正经:“小姐可有认真听?姑爷若是不怜惜着你,你自个儿可得爱惜自己。刚才几个姿势都记住了?”
绮罗红着脸点了点头。她听是听进去了,真要做可做不出来,太羞人了。
这一夜,许多来帮忙的人都没有回去,院子里通夜点着灯。绮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望着窗扇上透进来的灯火发呆。一则是太紧张了,两辈子都没有嫁过人。二则是对勇冠侯府充满了好奇。侯府可不比朱府,家大业大。虽然林阳只有林勋一个嫡子,但林阳的父亲可不止林阳一个儿子。现在是嘉康郡主在当家,往后不会让她主持中馈吧?
在各种各样的忧虑中,绮罗枕着自己的手臂,想起林勋。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整夜都睡不着?
等到了时辰,宁溪来叫她的时候,绮罗顶着熬夜通红的眼睛就起床了。丫环们拿着烛火和礼服进来,外面的天还没亮。两位全福人来给绮罗梳发,一位是曹夫人,一位是孟氏。她们都是原配夫人,而且子嗣昌旺。
孟氏给绮罗梳髻,看着铜镜里的人,眉目精致如画,忍不住夸了一句:“舅母再没有见过比皎皎更美的新娘子了。”
绮罗红着脸低下头,脸颊飞着红晕,姿色则更见艳丽。曹夫人在心中称赞了两声,这姑娘实在生得太漂亮了。寻常人家,还真不敢娶这般貌美的妻子回去,哪里护得住啊?难怪云昭……她暗自摇了摇头,脸上又露出慈祥的笑意。怎么说都是木已成舟。
郭雅心忙得晕头转向,抽空来看绮罗的时候,绮罗已经穿好了吉服,坐在床上。曹夫人和孟氏还有丫环们都出去了。她的脸刷得很白,嘴唇只在中间点了点,脸颊上扑的胭脂很重。这么一来倒是把原本的美貌给遮掩了几分,也说不上是好看还是不好看。看到郭雅心过来,绮罗伸出手窝着她,郭雅心发现她手心都是汗。
“是不是怕?”郭雅心现在不能抱她,怕把妆容和头饰弄坏,只能摸了摸她的肩膀。
绮罗点了点头。说不怕肯定是骗人的。
“皎皎你要记得,这日子过得好,还是过的坏,全在你自个儿。我瞧着姑爷是真的喜欢你,隔三差五地派人过来问候,又怕我们人手不够事事想得周全。我瞧着没有人比他对你更上心了。你年纪还小,姑爷却是个成年男人了,他答应我会怜惜你,可你自个儿也得争气,别为乱七八糟的事情伤了夫妻情份。夫妻之间,至亲至疏,至远至近。明白吗?”郭雅心语重心长地说。
绮罗还不是很懂。她没有跟林勋在一起以夫妻的关系相处过。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个好妻子,但总归会去努力的。
外面鞭炮声震天,喜乐都传进内院。林勋来接人了。绮罗被全福人扶着坐进轿子,只觉得心被什么紧紧捏着,不由得挑开轿窗上的帘子,看向站在门前的父母。朱明玉正拍着郭雅心的背,低声安抚她。曹夫人和孟氏站在轿子旁边,曹晴晴冲她挥了挥手。陈家珍身子重不能过来,叶季辰则站在朱明玉的身边。还有朱景舜,杨妙音……人太多了,她还来不及一一看过去,轿子就抬起来了。
她放下帘子,忽然有点想哭。终于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说哭嫁了。她这还算离得近的,都在京里头,一个朱雀巷,一个永福巷,那些嫁的远的姑娘,再要回家可就难了。
一路吹吹打打,到了勇冠侯府的时候,里头人山人海。什么身份的人都来了。绮罗被喜娘和宁溪扶下轿子,低垂的视野里全都是鞋子,动来动去,周围嘈杂喧天。她都有点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好在拜天地还算顺利,被送入洞房之后,她坐在床上好不容易松口气,但仪式还没有完。
林勋在她旁边坐下来,一杆秤伸到盖头底下来,轻轻挑开,她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她看到他的喜服,只敢看到领口,一袭大红的深衣,佩玉带,衣缘绣着黑色的祥云纹花边。喜娘叫丫环捧来托盘,绮罗取了酒杯,与林勋手臂缠绕。喝酒的时候,她终于看见他的脸,剑眉入鬓,五官硬挺,眼神似笑非笑。
这是什么表情?
等喝完了合卺酒,喜娘又端上了夹生的枣和莲子汤给绮罗喝。绮罗实诚,喝了大半碗,被林勋拿了过去:“意思下就可以了。仔细肚子疼。”
绮罗轻轻地“哦”了一声,喜娘笑道:“咱们侯爷还真是会疼人呢。”
最后一道仪式,就是把新人的头发各剪一撮下来,绑在一起打成结,放在枕头底下,寓意结发夫妻,永结同心。走完了仪式之后,喜娘领了赏钱跟丫环一并退出去,还放下了床前的红帐子。
绮罗顿时手足无措,眼睛垂看着脚踏,仿佛那里有什么宝贝似的。林勋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林勋便又把手收回去了。
“我去前头招待宾客,你若累了先休息。”他说完便站起来,撩开帐子走出去,唤了宁溪等人进来伺候。
绮罗松了口气,他在的时候,气氛太压抑了,她紧张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明明以前也单独相处过的。
后头就是净室,绮罗好好地沐浴了一番,把脸上的浓妆都洗掉。她在铜镜前乍一看到自己的脸时,也吓了一跳。脸上的粉太厚重,出的汗把脸弄得一道一道的,看起来非常滑稽,难怪刚才林勋似笑非笑的。
宁溪命丫环端了晚膳放在罗汉塌的小几上,火腿蚕豆冬瓜汤,三色炒虾仁,芦笋炒肉,还有一小碗白米饭。都是她爱吃的东西。饿了一天了,这个时候也管不得什么吃相,只想把肚子给填饱。
等吃饱了,绮罗问宁溪:“我做的那套里衣带来了吗?”
“自然是带了,奴婢去拿。”
宁溪把一套雪缎的里衣捧过来,是男人的样式。绮罗知道叶季辰的事是林勋帮的忙,那个时候就想做点东西谢谢他。可又不知道他的尺寸,只能凭着感觉做了一套,不行到时候再修改。
她没事做,就坐在罗汉塌上看画纸。下个月是太后的寿辰,施品如帮忙给太后设计礼服,这些都是她画的图纸。绮罗拿起图纸仔细看,暗自惊叹,无论是设计还是细节,都匠心独运,不是她能比的。她摆了纸笔临摹,一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听见外间有响动,丫环们齐声喊道:“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