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被她这么猛地一问,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公子的……尺寸?”
绮罗点了点头:“你们公子都不做衣服的吗?我看他身上穿来穿去就那几件旧的襕衫,太寒碜了些。”
“公子素日里节俭,很少添衣服的。”暮雨老实回答道,“而且奴婢只能算护卫,伺候公子那些事,都是姐姐做的。”
“他又不是没钱。”绮罗嘀咕道,摸了摸耳朵上的耳坠,就这对耳坠恐怕也价格不菲吧?还有当年要他买的那块地,已经被卢广仲高价买下起了园子,价格可已经翻了十几倍不止了。
再看某个人,从见面的第一次起,身上的衣服就没重过样:盘球官诰锦,大小宝照,紫皂缎子,楼台锦,随便哪一匹拿出来,都是贡品的规格。绮罗正腹诽着,忽然有些心惊。为什么那个人穿过什么衣服,她竟如数家珍……她狠狠闭了下眼睛,脑海里又浮现行宫被他吻的那两次,整个人都像要烧起来一样。
“忘记,忘记,忘记。”她默念着,又自言自语,“还有两匹竹绿和霜色的精布,可怎么才能知道他的尺寸呢?”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要知道谁的尺寸?”
绮罗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陆云昭就站在眼前,正疑惑地望着她。再一看屋里,宁溪和暮雨两个人精,早就不见了。
“表哥,你下回走路再不出声,我就……!”绮罗拍了拍胸口,狠狠道。
“你就什么?”陆云昭就喜欢看她张牙舞爪的样子,生动活泼,就像春天的早莺,夏日的蜻蜓,他的世界好像也跟着鲜明起来。
咬你。绮罗默默在心里补充道,却不敢真的说出来。有些太暧昧了。
“你坐。我给你倒茶。”
陆云昭依言坐下:“今天一个官员送了很多新捕捞的虾跟蟹,我便拿来了。刚才路上碰到姨母,她拿到厨房去让人烹制了。”
绮罗甜甜笑道:“谢谢表哥。”
绮罗爱吃虾,打小郭雅心都是让家里厨房买的活虾,而且最常用白煮,原汁原味。活虾的味道跟死虾是完全不一样的,绮罗的嘴巴被养得很刁,也练就了一个本事:只要下锅前虾是死的,她都可以吃得出来。
事实证明,富贵真的是会养出一身的毛病。
陆云昭看到案上铺着纸,起身走过去,探出身子要看。绮罗反应过来,猛扑过去,整个人趴在纸上:“你,你不能看!”
“你画的是……荷花?”陆云昭勾了勾嘴角。绮罗用手捂住眼睛,没脸见人了,还是被他看去了……也难为他能看出来那是荷花。
陆云昭笑着摇了摇头,走到边上三两下便调出了一种粉色,那种粉跟池塘里开的荷花简直一模一样。他走到绮罗身后,把画笔放在她手里,然后握着她的手说:“画画要讲架构,从简入繁。”
他环抱着她,俯下身子,握着她的手很有耐心地慢慢勾勒,晕染,一朵池中莲亭亭而立。他又调制出翠绿的颜色,飞快地画了几片荷叶。虽然是用最简单的笔法,但景物跃然纸上,跟她画的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绮罗叹气,天赋这种东西,原来也是会气死人的。
陆云昭低头看她咬着嘴唇,不是很开心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绮罗把画笔一放,怅然若失:“我一辈子可能都画不成这样。”
陆云昭把她转到自己面前来:“不会的。你从前不喜欢画画,在这方面没有下功夫。因着喜欢设计首饰花样,才开始学画画的基本功。画画和书法一样,是没办法一蹴而就的。别灰心,以后我每天抽空教你。”
绮罗抬眼看他:“以后?你就算回京,也要考馆职,哪有时间教我?”
“嗯,成亲以后,整日在一起就会有时间了。”陆云昭一本正经地说道。
绮罗举起拳头在他胸前轻捶了下:“没正经!”
陆云昭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仔细亲了亲指尖,绮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要把手收回来,他的另一只手却搂着她的腰,把她带入自己的怀中。绮罗垂着眼睛,睫毛像是两把扇子一样,急剧地上下翻动。陆云昭低下头,慢慢地靠近她,她闭上眼睛,心里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这个人将来是你的夫君,你要习惯与他亲近。
陆云昭只轻轻碰了下她的嘴唇便退开了。他越是喜欢,越舍不得碰她,想把她小心翼翼地护着宠着,不受一丁点的伤害。
他把她抱在怀里,一时半刻不想松开手。小的时候,她一直叽叽喳喳地跟在身边,表哥长表哥短地叫着。这两年,她越长越美,是那种抽枝拔节,破茧成蝶的变化。他发现自己很难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出水芙蓉,天山之雪,那种美干净透彻,仿佛不染一点点俗世尘埃。
绮罗想,她算是很幸运的吧?把这个明月一样的男子从天上摘下来,还能依偎在他的怀里。那些名妓啊,闺秀啊知道了,指不定会怎么骂她呢。她抬头,笑道:“陆郎,再给我提个字吧!”
“你叫我什么?”陆云昭抬起手,捏着她的耳朵。发现她还戴着他送的牡丹耳坠,心底一软。
“陆郎啊!民间的女子不都是这么叫的,怎么她们能叫,我就不能叫?”绮罗躲开他的手,把他拉到案前,“快写,快写。”
陆云昭提笔蘸墨,又画了几笔,写下“小荷才露尖尖角”,然后从袖子里取出随身的印章,压了下去。绮罗把画纸拿起来,边吹着墨,边高兴地说:“陆希文的画呀!这下可能卖不少钱了。”
“卖画?你缺钱?”陆云昭说道,“我有。”
“不是不是,我就随口一说的。”绮罗小心地把画纸卷起来,只要想到以后陆云昭的书画有多值钱,她心里就美得像开了花。他们家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缺钱了。
宁溪在外面说:“小姐,可以开饭了。”
众人都坐在饭堂里等郭松林,郭松林被绮罗硬是从房间里请了出来,按在主座上。郭松林板着脸,一桌子的人都不敢动筷子。孟氏笑着说:“这是云昭带来的虾跟蟹,新鲜得很,父亲不是最爱吃蟹了吗?允之,快给你的祖父拿一只过去。”
郭允之连忙起身,拿了只蟹恭敬地放在郭松林面前的碟子里。绮罗生怕郭松林不给面子,笑着说:“外祖父,这蟹正是肥美的时候。脂膏丰满纯正、肉质玉白爽嫩、蟹黄晶红油润、入口鲜香溢甜。您快尝尝。”
光是听她的形容,郭允之已经在吞咽口水,也劝道:“祖父,您快尝尝!”郭松林看到一家人都在殷殷望着自己,终于是不忍拂了众人面子,拿起筷子。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开始其乐融融地吃饭。绮罗在桌子底下抓住陆云昭的手,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陆云昭本来无所谓郭松林接不接纳他,但看到绮罗这个样子,还是努力露出笑容来。
郭雅心给陆云昭和绮罗都夹了虾,看到他们都只用一只手吃饭,便在绮罗耳边道:“专心吃饭。以后有一辈子,还怕牵不够吗?”
绮罗羞红了脸,连忙把手拿上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剥虾了。
陆云昭笑着看她一眼,也把手拿了上来,轻声道:“别光顾着吃虾,也要吃些蔬菜。”
“知道啦。”
郭允之忍了又忍,还是起身给陆云昭倒了一杯酒:“久仰表哥才华,我敬你一杯。”郭允之不走仕途,只是在白鹤书院里做一个司记,但读书人对才高八斗的人总有一种仰慕。陆云昭无疑是当世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诗文冠天下自不提,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而且与他往来的都是鸿儒,有些郭允之只听过名字,觉得那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人物。
陆云昭举起杯子,神色柔和地与郭允之饮了一杯。
郭允之心满意足地坐下来,有些雀跃兴奋,坐在他身边的朱惠兰心里却不是滋味。郭允之是她自己选的,她怕赵阮对婚事从中作梗,弄到最后她嫁不出去。郭允之和孟氏是待她很好,可郭允之怎么样都拿不出手,尤其跟陆云昭这样的人一比,卑微成泥。
为何朱绮罗的命就这么好?她再看绮罗时,眼里仿佛都有了刺。
郭松林看了看他们,沉默地吃饭。他再不喜欢陆云昭,也不能否认他身上流着郭家的血,而且,他将来要娶皎皎……昨日花园里的事情,郭松林知道得一清二楚,以陆云昭现在的能力,怎么可能从那两个人手底下护着皎皎?
一顿饭吃下来,没有闹到不欢而散,已经是皆大欢喜。
郭松林擦了擦嘴,率先站起来,转身负手道:“陆云昭,跟我来。”
陆云昭以为自己听错,愣在那里。孟氏和郭雅心对看一眼,都不知道父亲想干什么。那边郭松林已经走出了饭堂,绮罗连忙轻推了下陆云昭,催道:“外祖父叫你,快去!”
陆云昭这才站起来,跟着出去了。
郭松林站在廊下,他老了,背有些佝偻,就像是伏枥的老骥。可目光分明还是那般地敏锐,身居高位,兼济天下的气魄一刻也没有从他的身上褪去。陆云昭走过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朝他行礼:“郭太傅。”
“回京之后,别考馆职,那对你没用。”郭松林沉声道,“从台官或者谏官里选一个。”
侍御史、殿中侍御史与监察御史掌纠弹,通称为台官,谏议大夫、拾遗、补阙、正言掌规谏,通称谏官,合称台谏。本朝台谏官的职权合一,两者事权相混,谏官也拥有对百官监察的权利。
陆云昭不解地望着他,这算是……指点?
“馆职虽然稳妥,但是升迁太慢。做台谏官可以在朝上直言,虽然有时会得罪皇帝或者官员,但本朝太。祖曾定下规矩,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之人,所以怎样都没有性命之虞。皇上很欣赏你在科举时候写的文章,若你能抓住机会,不仅能一展自己的抱负,也能平步青云。”
陆云昭立在那里不说话。
郭松林转过头看着他:“你要娶皎皎,但你可能护得住她?旁人会等你一步一步,稳稳地坐到你想要的位置?那些出身显赫的人,要抢走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至于我所说的,你自己好好考虑吧。”说完,郭松林便踱步离开了。
陆云昭回到饭堂里坐下,绮罗正在跟郭雅心说话,单手支着下巴。她的头发分成两股,结鬟于顶,插着两支胡蝶金簪子,发尾结成束垂于肩上,穿着一袭胸前绣彩蝶的浅桃色齐腰襦裙,衬得肤色犹如凝脂白玉。看到陆云昭回来,她转过头问道:“外祖父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同我聊了聊。”
孟氏笑着接到:“这是好事。本来就是一家人,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云昭,我们回京之后,父亲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有空多来探望他。”
陆云昭应道:“我会的。”
郭允之扶朱惠兰先回去,孟氏和郭雅心商量带回去的东西。绮罗拉着陆云昭说:“你一会儿先别走,去我房里,我让宁溪量一量你的尺寸。回头路上无聊,我就给你做两身新衣裳。先说好,不许嫌丑,否则没有下次。”
陆云昭握住她的手浅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等宁溪量好了尺寸,绮罗送陆云昭出府。走到府门口,陆云昭转身看着她:“我还有些要紧的公事需处理,你走的那天我大概不能来送你,自己路上小心。”
“我会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绮罗伸手把他腰上挂着的玉佩理理好,陆云昭就势低下头,深深地吻了吻她的发顶。
这一幕恰好被故意骑马游荡到附近的赵哲看见。从昨天开始,赵哲走到哪,林勋的护卫就跟到哪,他出府,林勋居然亲自跟了出来。赵哲揉了揉眼睛,看到陆云昭上了轿子,而绮罗转身回了府里。
“我没看错吧?怎么连陆云昭都来插一脚!”他回头看身后的林勋。
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跳。这人是什么表情?要杀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