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景治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太平军湖口军营帅帐——
在偌大的帅帐内,伍衡、魏虎、卫绉、枯羊等太平军将领分坐两排,尽管帐内人数颇多,可整个帅帐却寂静地很。
期间,枯羊环抱双臂,目不转睛地盯着帐内角落那半根焦黑的木头。
究竟是哪个家伙整理的帅帐,难道就不知道将那半截焦黑的木头给丢出去么?没看到公主大人的面色越来越差么?
事实上,非但只是枯羊,像魏虎、卫绉等将领都注意到了那根焦黑的木头,心下或暗骂、或哂笑,不一而足。
时隔数日,太平军再度回到了两度被烧毁的营寨,尽管没有什么重大的伤亡,但对战局而言也丝毫没有进展,而那根焦黑的木头,仿佛是在无声嘲笑他们,可以说,除了已被长孙湘雨所收买的天玑神将卫绉心下暗暗冷笑外,其余众将领的表情皆不是很好看,尤其是身坐在主位的太平军公主,[天上姬]刘晴。
记得二十余日前,\刘晴为了配合秦王李慎算计周军南征西路大军的统帅、[八贤王]李贤,并没有对处于湖口的谢安那八万大梁军展开猛攻,当时刘晴很自负地认为,区区一个谢安,她还不放在眼里。
可事到如今,刘晴却追悔莫及,她万分后悔当初没有率先抢攻,以至于叫谢安那八万大梁军在湖口站稳了脚跟,叫他有时间让麾下军士造了一座堪比堡垒般坚固的营寨。
正如长孙湘雨曾经告诉过谢安的,一切阴谋诡计的本质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设饵诱敌],抛出让敌人心动的诱饵,来诱使对方一步一步走入自己为其所设的陷阱当中。而反过来说,倘若对方死活不咬诱饵,那就没有办法了。
就好比眼下的谢安,此人龟缩在那个堡垒般的营寨中拒不出战,说真的,刘晴还真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事实上。就算是换长孙湘雨处在刘晴的位置上,短时间内恐怕也难以在战局上有什么突破,正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沙场两军对阵其实也是这么一回事,必要的前提是双方都有[开战]的意思,倘若一方打定了主意不战,死活也不出来,整个战局势必会陷入僵局。
“强攻吧!”太平军副帅伍衡提议道。
刘晴皱了皱眉,摇头说道。“强行攻打周军营寨,伤亡太大……”
“总好过虚度时日毫无进展!”打断了刘晴的话,伍衡沉声说道,“公主,您应该清楚,眼下我军没有与那谢安在此周旋的工夫,若是不能在周国朝廷再次派出援军渡过长江之前拿下江南诸郡县,在江面构筑起防线。我军拿什么来抵御周国军队?”
咬了咬嘴唇,刘晴犹豫说道。“伍副帅所言我也明白,只是伍副帅要明白,那谢安有八万大梁军,兼之又有坚固营寨作为庇护,我军若是强攻,伤亡至少在七八万之上……”
“七八万……”伍衡眼神闪过几分锐利神色。沉声说道,“若是公主不早做抉择,一旦周国援军赶至,到时候非但我军十五万军无性命在,整个江南亦要陷入浩劫之中。那何止数十万?——公主要知道,当年被大周军队所屠杀的江南同胞,仅金陵一城便不下十万!”
见伍衡的语气越来越重,枯羊微微皱了皱眉,毕竟伍衡的语气已称得上有些不敬,不过,以他的辈分,却无资格来批评伍衡。
事实上,纵观整支太平军,恐怕也只有第三代主帅陈蓦有这个资格,只可惜这位主帅由于与周军主帅谢安熟识,为了避嫌,不参与这一回的战役。
想到这里,枯羊用眼神示意了一眼坐在对面伍衡身旁的魏虎,示意他出言劝一劝,毕竟魏虎是伍衡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出面替刘晴解围,不至于遭到伍衡的记恨。
注意到好友枯羊的眼神示意,魏虎会意地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低声咳嗽一声。
“咳,副帅……”
“……”伍衡闻言一愣,转头望了一眼魏虎,见他目光有异,下意识望了一眼帐内其余太平军将领,见有不少与陈蓦关系不错的将领眼中隐隐带有怒色,心下顿时醒悟。
“末将方才忘乎所以,请公主恕罪!”向刘晴告了声罪,伍衡刻意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公主,切莫只执着于眼前得失,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军的目的既然是要复辟我南唐大国,就要做好不惜任何代价的准备……公主亦知这条路是何等的艰难!——在末将看来,只要能拿下江南诸郡县,复辟我南唐大国,到时候公主振臂一呼,必定是四方云从,纠集数十万大军亦不在话下,既然如此,何惜今日七八万将士?——在末将看来,只要能复辟我南唐大国,无论付出何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帐内亦不乏对南唐怀有狂热情绪的太平军将领,闻言纷纷出言。
“伍副帅所言极是!”
“为我南唐大国,何惜末将一条性命?——末将愿提兵为公主死战拿下周营!”
“末将……”
期间,哪怕是与陈蓦交好的那一些将领,听闻此言亦连连点头。
也难怪,毕竟帐内的将领们,大多数都是十七年前在前东镇侯梁丘敬的率军掩杀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士卒,或是其子、侄,也有一些则是像枯羊一样,是与大周军队有着血海深仇的。
平心而论,若不是枯羊的亲姐姐伊伊当初在金陵城变故后被梁丘公收养,从而使得枯羊在十七年后重新见到了这位血缘上的亲人,期间发生了许多事,他多半也会像帐内那些将领一样,对大周报以深刻的仇恨。
而如今,枯羊显然要比这些喊打喊杀的将领们冷静地多,毕竟他那位姐夫谢安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之前对大周朝廷的偏见。让他能够冷静下来看待世间的事物。
“此事暂且搁置,让我想想……”刘晴疲倦地揉了揉额头,隐晦地表达了逐客的意思。
可能是见时辰接近中午用饭,伍衡倒也没有勉强,点点头,抱拳起身。退出帐外。
继而,枯羊、魏虎、卫绉等将领亦陆陆续续退出帐外。
手扶额头长长吐了口气,刘晴的目光不经意地望向了帐角,待微微一愣后,她脸上泛起丝丝红晕。
咬了咬嘴唇,刘晴站起身来,径直走出帐外,来到了相隔十余丈外的一个大帐篷。
只见在那个巨大的帐篷内,陈蓦坐在帐角的床榻上。一刀一刀用小刀雕刻着手中的木头,全神贯注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撩帐走进来的刘晴。
轻轻走到陈蓦身前,目视他那莫名哀伤的神情,刘晴感觉自己心中有些莫名的发堵,比方才被伍衡质难还要难受地多。
她很清楚眼前这位她所倾慕的男子手中正在雕刻的木像究竟是谁,那正是她的母亲。
对于那位她得称呼为母亲的女人,刘晴说实话并没有感受到多少来自母亲的温暖。毕竟那位女子病故的时候,刘晴才四岁。能记得多少?
她只记得,是眼前这个男人将她抚养长大,这位如父、如兄般的男子……
“陈大哥……”忍着心口处莫名的阵阵揪心感,刘晴轻声唤道。
陈蓦正在雕刻的动作一顿,抬头望了一眼刘晴,继而脸上露出几分让刘晴感到莫名心安的笑容。
“晴儿啊。军议结束了么?伍衡那家伙没为难你吧?”放下手中的刻刀,陈蓦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床榻边沿。
刘晴欢喜地走过去,坐在陈蓦身旁,继而舒展了一下双臂,长长吐了口气。
“累么?”陈蓦微笑着问道。
“累倒是不累。就是头疼……”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刘晴故作埋怨地说道,“那个谢安太难缠了,人家设了那么巧妙的计谋,他都不上当……死活不出来,气死人了!”
“呵呵!”陈蓦轻笑两声,忽然一反常态,很是严肃地说道,“要我动手么?替我太平军铲除那位周军主帅!”
刘晴愣了愣,小心翼翼说道,“他……那个谢安,不是陈大哥的好友么?”
陈蓦摇了摇头,轻声说道,“那谢安,非但只是我的好友,他是我的堂妹夫……”
“咦?”刘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半响后震惊说道,“陈大哥的意思是……”
仿佛是看穿了刘晴心中所想,陈蓦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晴儿,你陈大哥也不瞒你,三年前我因缘巧合得知了我的身世……我本姓梁丘,乃大周冀京四镇之东国公府,梁丘家嫡子,因为某些原因流落在外……”
“那……[炎虎姬]梁丘舞……”
“正是我的堂妹!”说着,陈蓦目视着刘晴,再次正色问道,“要我亲自动手替我太平军铲除那周军主帅谢安么?”
说实话,刘晴确实有些心动,毕竟在她看来,谢安实在是太难缠了,可待她瞧见陈蓦眼眸中有些异样的神色,她心中莫名感到一阵刺痛,故作轻松地说道,“此事就不劳陈大哥了,区区一个谢安,我还不放在眼里!我定能堂堂正正地赢他!——再者,就算晴儿厚颜请陈大哥亲自出手,那谢安手底下亦有二百余名东岭众与金陵众刺客,陈大哥虽说天下无双,可终归双拳难敌四手,晴儿才不想如此轻易就折了我军的主帅!”
“呵呵,是嘛……”陈蓦微笑着应了一声,继而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
果然……
陈大哥其实不想与那个谢安两军对阵,要不然,也不会在伍副帅几句话的挤兑下自动卸下了主帅的职权……
刘晴暗自叹了口气。
她知道,如果她方才那般恳求的话,她这位陈大哥会去的,为了太平军,手刃他的好友兼堂妹夫……
但是刘晴却不想他那么做,在她看来,陈蓦已为太平军付出太多……
“不提那个气人的谢安了!”主动揭过这个会让陈蓦感到不适的话题,刘晴拿过他手中那雕刻了大半的雕像。啧啧称赞道,“陈大哥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她本想借这个陈蓦感兴趣的话题让他忘却方才的不适,却不想,陈蓦听闻此言后一脸苦涩地笑了笑,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雕刻地挺好的呀?”刘晴感觉自己好似说错了话,不解地打量着手中的木雕。在她看来,这尊木像雕刻地极其精致,就连所雕刻的女子的衣饰纹理都清晰可见,若非像陈蓦这样沉浸其中十一载的大家,是绝对雕刻不出如此惟妙惟肖的木像的。
在刘晴不解的目光下,陈蓦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苦涩般叹息道,“若是我也有像晴儿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就好了……”
微微皱了皱眉,刘晴望向手中木像的面部。她这才发现,陈蓦并没有雕刻五官,下意识地,她转头望向榻上其余那些未完成的木雕,却发现那些木像都不曾雕刻五官。
当年陈蓦对谢安所说的痛苦之事如今终于得到验证,自那位女子病故后长达十一年的光景,陈蓦已渐渐忘却了心中那位他所深爱的女子的容貌……
不知为何,刘晴突然感觉手中的木雕变得很是沉重。沉甸甸地仿佛坠在她心中。
不行,不能让陈大哥再这般闲下去。否则,他终有一日会被他自己的思念给逼疯的!
可是,他又不想跟那个谢安对阵……
对了!
好似想到了什么,刘晴忽然微笑说道,“对了,陈大哥。我想请你去一趟南郡江陵,算算日子的话,秦王李慎应该已经将八贤王李贤逼入困境,可以的话,我想请陈大哥帮秦王李慎一把。助他尽快击败李贤!”
“帮李慎?”见说到正事,陈蓦眼中终于浮现出几分生气,闻言皱眉说道,“晴儿,那李慎乃大周皇帝李暨之子,为人狡诈隐忍,你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陈大哥放心,晴儿知道分寸的……眼下还需要用到李慎替我等分担一部分来自大周的压力,他若是轻易败了,我太平军的处境也会变得相当不利的……”
“这样啊,那行,我待会就出发去南郡江南!——不过,这里留你一个人……”
似乎是从陈蓦的目光中察觉到了担忧之色,刘晴心下很是欢喜,自信满满般说道,“陈大哥放心,说不定陈大哥才到江陵,这边战胜那谢安的捷报会便传到陈大哥手中……”
“呵呵呵,”陈蓦闻言笑了笑,继而仔细叮嘱道,“晴儿可别小看陈大哥那位堂妹夫……”
“知道啦!”
尽管刘晴应地很是认真,可她心中却是不以为然,毕竟在她看来,谢安就是一个不敢踏出营寨一步的胆小鼠辈,却不知,谢安早已在准备算计她。
或许湖口这边所有人,无论是大梁军还是太平军,都以为谢安打算钉死在这块地上,守到天荒地老、守到海枯石烂,绝不与太平军交战。
可事实上,谢安也知道什么叫做久守必失,他不是不战,只不过是暂时不战罢了,避战不出,那只是他对付天上姬刘晴的计划中的第一步。
消磨其耐心!
因为有着同样在才智上堪称妖孽的长孙湘雨作为衡量标准,谢安对于像天上姬这样精于计算的女子,心中大致有些头绪。
长孙湘雨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女人,记得她跟谢安下棋的时候,每当谢安举棋不定,她就会在旁催促。
这个女人太聪明了,学什么都很快,这导致她对世间事物一度产生了厌倦,尽管谢安将她从祸国殃民那边缘给拖了回来,但也无法改变长孙湘雨对任何一件事物只有三分钟热情的性格。
如果天上姬刘晴也像长孙湘雨这样,谢安觉得他可以从这方面入手,逐步地消磨刘晴的耐心,让她产生焦躁的情绪。
任何人,哪怕是长孙湘雨,在心情焦躁的情况下也会犯错,甚至产生一些低级的疏忽。
而继消磨其耐心之后,谢安的第二步便是要增大刘晴的计算量。
刘晴跟长孙湘雨有些相似,她们并不是在战斗开打前的一日或者几日这才思考对策,而是会提前想好整个计划,将所有的一切计算在其中。
就如同当年长孙湘雨攻洛阳时,她着眼的并非只有洛阳城,就连洛阳城外两个小城郭她亦算计在内,算到对方的援军,甚至连援军的行军速度都算地清清楚楚,最终使得西征周军很轻松地在一日内扫平了洛阳附近所有的叛军势力。
而如今,根据谢安的猜测,刘晴想必是早已想好了征战江南的整个计划,甚至是每日的日程,换而言之,谢安将太平军堵在湖口的日子每多一日,刘晴的整个计划都会出现一丝破绽。
破绽,也就是所谓的变量,那是长孙湘雨最讨厌的,同样也是她所奉行的兵法中唯一的致命弱点。
谢安太了解长孙湘雨了,因此,他准备用对付长孙湘雨的招数来对付天上姬刘晴,那就是增加两军对峙中的变量!
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一旦要计算的事物过多,或者过于复杂,哪怕是长孙湘雨也会出错,又何况是年纪尚幼、心境还不如长孙湘雨的天上姬刘晴。
而一旦刘晴因为心力交瘁而频频出错时,那就是谢安着手反击的时刻了,不是不战,时候未到罢了!
七月三十日,在陈蓦离开太平军前往南郡江陵的次日,有千余周军悄悄离开了营寨……
一个时辰后,又是千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