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帐给您也没关系,请将猫咪老师还给我,拜托了!”
纤瘦的少年紧握着双拳,朝松阳一个九十度鞠躬。
“……哎?”
松阳已经开始分不清谁是来找他的,谁是来找虚的了。好在虚有自报家门的强迫症,少年下一句“拜托了,虚先生”总算让他松了一口气。
绵彦二到五号被安顿在私塾里。自那天之后,高杉说想要带绵彦一号出去见见世面,就把口齿最清晰、承载了最多记忆的绵彦一号带走了。松阳只好听着剩下的绵彦们断断续续讲述着,极力拼凑着他失去的记忆。
他们说起樱花,说起青山,说起静谧的月夜,和覆盖大地的素雪。
绵孢子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只能机械地复述他和另一个人的只言片语。信息量很少,松阳听着听着,动了想回到那个世界看一看的念头。
但是目前还做不到。
——因为虚回来了。
自从松阳破坏了自己的身体,虚很少会再抢夺主动权,但时不时会回到他的原生世界来。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都是不交流的,虚安静地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似乎是在进行长期战斗之后的休憩。
如果封印着虚的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话,虚会不会又出来搞破坏呢?松阳无法确定,只能静静等着虚离开。
“实在抱歉,我并不是虚。长相虽然一模一样,但是我的名字是吉田松阳。”
松阳将那个纤瘦的少年让了进来。他听银时提起过这个名叫夏目贵志的孩子,据说是为了找一只猫独自穿行了好几个世界。看上去没有异能亦没有武力值,这样的举动称得上非常有勇气了。
放学后的私塾很清静,学生们也暂且在忙自己的事情。松阳给看上去非常紧张的少年倒了茶,为了让他平静下来,特意温和地跟他聊了些学校的事。
夏目贵志握着茶杯,透过热气偷看对面的长发教师。对于遭遇过虚的人来说,虚跟松阳的反差是异常巨大的。当初在放学路上一头撞上气场恐怖的虚的时候,这个治愈系少年san值差点瞬间归0。
虚:“把最强的妖怪叫出来。”
猫咪老师当时直接化出了原形,连友人帐都没管,叼起夏目贵志飞奔到了安全的地方。它说让他等着,自己去取回友人帐,结果就再没有回来。
夏目少年到处找他家的猫咪老师。听中级说,看见虚拎着骂骂咧咧的猫咪老师走了。于是他跟学校请好假,又跟家人说好了要在朋友家暂住,一个人揣上猫咪老师的照片,跑进了虚消失的地方。
“……无论如何,都想请他把猫咪老师还给我。”夏目少年看上去马上要掉眼泪了,“实在不行的话,让我确认一下猫咪老师安全都好——”
“我跟他谈谈。”
轻声安抚了对方,松阳看向了黑暗角落里的虚。面对那样的恳求脸,他实在不敢跟少年说,自己也拿虚没有办法。虚就一天到晚那样闭目坐着,像一尊软硬不吃、刀枪不入的黑色石像。
“你……抢了人家的猫?”
松阳问。
没回应。
“没想到你还会欺负小孩子。”
没回应。
“想养猫的话,自己去领养就好了。你偏偏就要这一只吗?”
没回应。
目测又是一次失败的交流。想到夏目又期待又可怜的眼神,松阳忍不住气急,可是他素来性格温和,基本就没怎么认真骂过人,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
“……最低。(太差劲了)”
夏目贵志捧着茶杯默默地等着,对面的气场突然一变,森冷的气息死沉沉地压了下来。
长发青年睁开了血红的眼睛。虚的脸色看上去多少有点臭,他看了看对面的夏目,道:“我什么时候抢过你的猫?”
不知道是不是松阳的发型服装的原因,虚看起来似乎不像原本那样锋芒毕露。夏目贵志愣了一下,赶紧掏出制服里的照片给他看。
“你说这只聒噪的猪?”
红瞳男人面无表情,“可以还你。”
……虽然最近猫咪老师吃得是多了点,怎么看都还是猫吧?!
虽然想这样说,但是夏目少年看了看他臭臭的表情,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会想到来请求虚,本来就是走投无路的选择,没想到真的能够成功。直到松阳的手重新搭在了他肩上,夏目少年才惊醒了似的,连忙道谢。
感受到了大魔王不那么灭绝人性的一面,沿着最近快要变成闹市街区的龙脉回家时,治愈系的少年偶尔会一脸认真地告诉别人:“虚先生在被陪伴着的时候,似乎会变得温柔一些。只要好好请求的话,他也能听进去的。”
少数人对虚稍微有点改观。又有不怕死的后来者总结经验,如果大魔王虚不问自取了什么东西,直接去求虚是没用的,必须要去求他那个看起来非常温柔的半身才行。
被松阳念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虚索性眼睛一闭,径直又翻入了龙脉中。
他离开没多久,在私塾跟着孩子们念书的绵彦们,陆续开始出现衰弱症状。
他们的脉象根本不像人类,连抓药都不知道怎么抓。绵彦三号还是四号告诉他,这是因为他们离“根部”太远,吸收不到养分了。
哪怕是绵彦们整天嚷嚷着不肯回家,松阳还是决定趁着虚不在的时候,迅速把小孩子们送回自己的世界去。一贯对孩子展露的温柔,这次多少带了一点私心:他想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样的记忆,为什么会那样痛苦,也想看看那个男人是谁。
“老师要再回一次龙脉吗?”
把四只绵孢子从床褥上哄起来的时候,正巧信女值勤结束来看他。表情不多的小姑娘知道绵彦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看见松阳往他们的口袋里塞小零食,就明白他是准备把人送走了。
“是的。大概不会去太久,把孩子送到了,我就回来。”
“老师不必亲自去送的。既然歌舞伎町来了这么多其他世界的人,说明普通人穿行龙脉也不会有伤害。那样的话,由我来代劳就好了。”
松阳收拾东西的手微妙地顿了一下,信女眨了眨眼睛,问:“老师也想到别的世界看看吗?”
想了想,松阳还是跟信女说了实话:“那个世界似乎有一个跟我有关联的友人……但是我实在没有记忆。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再见到他也说不定呢。”
“看来是对老师很重要的人。”
“嗯,非常重要。”
松阳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的回答,让信女稍微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思考着慢慢地点了点头,又轻声说:“我会保密的,老师早去早回。”
“也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呀。”
信女又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不,还是保密吧。银时他们问起的话,我会说老师去家访了。”
龙脉的样子已经跟他先前的印象完全不同了。暴走过的光河把原先漆黑一片的通道照得透亮,穿行的人居然很多,还有拖家带口的,坐在龙脉边搭支架卖关东煮的(?),通道的分支处还戳了方向指示牌;分支繁杂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好心绘制了这一片龙脉的支流图,挂在指示牌上,给穿行的人们提供方便。
松阳抱着一只绵彦,背上还背着一只绵彦,懵了好长时间,才想起跟着绵孢子们往他们的世界走。
“……虚——!!”
不知道谁一眼瞥见他的脸,发出了凄惨的尖叫声,龙脉内部顿时一片混乱。
松阳来不及反应,就见身边卖关东煮的小哥端了锅就跑了。不出一分钟,他身边的人跑得干干净净。
……虚到底去招惹了多少个世界?这也太出名了……
松阳只好举着绵彦挡着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往龙脉的分支走。他一路仔细地识记着方向,穿行了颇远,终于被绵孢子带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满眼寂寥的远山。
这个世界似乎连风都带着绿意,青翠的气息浓郁到填满每一个毛孔的地步。松阳茫然四顾,心里还记得信女说的“早去早回”,就见背上的绵孢子扑地跳到地上,跟着他两个哥哥一起奔向缓步走来的老妇人。
“太莽撞了。在狩房家的地盘还敢这样乱跑,遇到别的虫师,会将你们猎杀的。”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语调缓慢地说着。看见松阳,她似乎也只是略微有些惊讶,平和地对他点了点头。
“我是狩房家的管事,名叫玉。先生到狩房家来,是为——?”
“松阳来找银古玩!”
还没等他答话,绵彦二号已经抢答了。玉婆婆先是一愣,然后敲了敲他的头,沉声朝松阳道:“先生请跟我来。”
狩房家的房子建在山谷之中,沿着青山的小路下去,穿过长满野花的小径,远远就能看见朴素和屋的门口。一边走,玉婆婆一边跟松阳说:“先生运气很好。银古平时大多时间在四处漂泊,非常难找,如果不是绵彦走失,‘葎’又无法找到他们,我也不会写信让他过来。”
松阳听得一知半解,想多问些关于银古的事情,又觉得突然发问显得奇怪,于是只能沉默微笑。眼看屋门近在眼前,他脚下一顿,停在了山脚处的树影里。
……在微妙地紧张着。
仔细想想,绵孢子告诉他的消息,大多都是他和银古那些“什么时候吃饭呢”之类的日常对话,这种对话根本判断不出关系的深浅呀。这样的话,连应该怎样打招呼都不知道。直接说“我失忆了,但是听到你的名字会哭,请问是为什么呢”的话,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玉婆婆见他没跟上来,也不说什么,一点点狡黠的笑意隐在笑纹里,说了声“请稍等”,就带着绵孢子们进屋了。
松阳就站在缀满夏花的枝头底下等着。玉婆婆进去后没一会儿,嘴里叼着烟的白发男人出现在门边。
大概是站在屋檐下的缘故,他整个人看起来病态地苍白。让松阳有些在意的,是对方眼睛上一层厚厚的绷带。
……盲人?
他怔了一下。男人扶着门框,也没有动,脸朝着他的方向,静静地抽着烟。不知道是不是记忆中留存的感觉,光是这样看着,都会觉得那个人非常温暖。
……怎么办好呢?
松阳焦灼地用指节抵着唇,在树下来回踱步。对方无法看见自己的话,是否还能记得自己的声音呢?就这样冲上去询问的话,是否会太过唐突呢?对方是否会认为自己是个无礼的人?
被莫名纠结起来的、无关紧要的情绪干扰了。松阳在树下踱了几圈,又抬头望去,门口的男人似乎站累了,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撑着下巴,脸还是朝着自己的方向。
唔——
周围都是无人的远山,近前只有一个盲人,松阳苦恼地袖着手,把脑袋靠在了树干上。
失策啦。应该等最聪明的绵彦一号从晋助那里回来才对,或者刚刚至少留一只绵孢子在身边的,至少能打破现在这种无法开口的气氛。
坐在台阶上的白发男人咬着烟,神色有点淡淡的无奈。他从兜里掏了怀表出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果然还是先回去?反正送绵彦一号的时候,还要再到这个世界来的——松阳转身往龙脉的入口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重新把脑袋抵在树干上。
他想起玉婆婆说的,银古是四处漂泊的类型,下一次未必能这么幸运,他还在这个山谷里了。
……干脆使用那个“你猜我是谁”战术?这样大概可以试探出他们关系的深浅度了。
松阳抬起头来时,看见绵彦二号还是三号走过白发男人身边,被男人拉住了。男人侧头在绵彦耳边说了些什么,又笑着轻轻一推,小孩子就哒哒地朝他跑过来了。
“松阳在这里干什么呢?”
“嗯——大人的烦恼,绵彦二号现在还不会懂啦。”
“我是三号。银古说,他看得见的哦。”
松阳愣了一下。
“那个……不是有眼疾吗?那个绷带?”
“他的绷带里是可以帮忙看东西的虫。银古问你为什么一直跟这棵树过不去。”
“……?!”
白发的虫师终于没忍住笑,差点把嘴里的烟喷出来。他边笑边站起身,穿过一小段和屋前的草地,立在了被花与树笼罩的山坡下。
相比起内敛的松阳,男人的态度非常坦率
——一如既往。
“好久不见,松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