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高县衙的告示轰动了几天,便渐渐平息了下去,薛儒自从那天回去,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原定好三天后的会议,他也通知众人暂时推后,整日不出门,在家中胡思乱想。

丈夫上任那天回来就有些闷闷不乐,薛妻早已发觉了,接连几天薛儒都没出门,在家中烦躁不安,这让薛妻担心起来,“国圃,出了什么事?”

“我在想是不是辞了这知事。”

“这是为何?”薛妻吃惊道。

将王颂的话复述了一遍,薛儒有些愤怒道:“早知道他们是这个想法,说什么我也不干!”

薛妻想了想,微微笑了,“国圃,你有些迂腐。”

薛儒瞪了妻子一眼,“淑珍,你这是什么话!”

薛妻不管他的表情,接着道:“赵子梧领兵掌控了阳高,并不完全听省府的,是不是事实?”

“是,那又怎么了?”

“这不就结了?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一个小军阀,明的@ 也好,暗的也好,军阀向来都是自成体系,他要没点野心,你还真不能跟着他,否则阎锡山将他一调走,你就没了靠山,到时候新来的逼你交钱、交粮,你怎么办?”

薛儒默不作声,这是各地通行的做法。

“阳高是赵子梧的家乡,他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轻易放手,除非他垮了。”

“这也不是没可能,一个独立旅能有多少人?他垮了,我也完蛋,不如早点脱身。”薛儒嘀咕道。

薛妻叹了口气,“所以我说你迂腐,我平日没事,经常会出去转转,你知道赵子梧的独立旅有多少人吗?七千人!这还是其次,你见过他的兵骚扰过百姓吗?”

“这倒没有,要不然我怎会答应做这知事。”

“这样的军阀我是没见过,更没见过找你这样的人做知事的,国圃,咱们读了那么多书,不就是想帮助百姓过好日子?我倒是觉得,跟着他不见得是件坏事,我倒是希望他能够越来越强,能控制山西更好。”

薛儒有些心动了,妻子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人家也直接挑明了,就冲这一点,我就觉得你该帮他。”

见丈夫还有些犹豫,薛妻道:“要不这样,你先做着,要是觉得不妥,再辞了这知事。”

薛儒点点头,这倒是可行,“好吧。”

第二天天一亮,薛儒再次来到熟悉又陌生的县衙,进了门就有些傻了,这才五六天的时间,里面居然来来往往的多了好些年轻人,见到他纷纷驻足打招呼:“薛知事好。”

薛儒晃了晃脑袋,确认自己看到的,一名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薛知事,我是你的秘书,我叫张力。”

“张力?你怎么来的?”

“薛知事,是这样,我们这些人都是赵技术员招的,他吩咐您没来之前,先整理县衙的各种文书,了解阳高的情况,等薛知事来再统一安排,我是赵技术员临时指派给您的,要是您不满意,可以替换。”

“没什么不满意的,对了,赵技术员在不在?”

“他出去了。”两人边说边进了办公室。

“出去了?做什么?”

“薛知事不是让他管农事吗,他这些天带着几个人去了乡下。”

惭愧的感觉涌上心头,这几天他闲着,人家倒是有模有样的开始了工作。

“好,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一时间无事可做,薛儒干坐了半个多小时,摇摇头,起身出了大门,张力追了出来,被他赶了回去。在街上毫无目的的瞎转了一通,薛儒不得不往僻静点的地方走,他实在受不了来来往往的人向他热情的打招呼,无意间抬头朝前望去,见不远处是马麟的家,他加快了步子。

“祥甫兄,在捣鼓啥呢?”

马麟正在桌子边忙活着,薛儒进来他都没察觉,突闻身后传来声音,马麟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不满道:“堂堂知事,也不知道敲个门!”

薛儒笑笑,懒得计较,凑到桌前看了看,一堆大大小小的精密物件摆满了桌子,“咦,这是什么?”

“照相机!”马麟洋洋得意道。

“你在做照相机?”薛儒大为惊奇。

“怎么,不相信?”

“祥甫兄,好本事,真看不出你有这手艺。”

马麟让他自己找地方坐,他又盯着桌上的物件开始忙碌。

薛儒在边上看了会,兴趣索然,“祥甫兄,你忙,我走了。”

闻言,马麟丢下手里的工具,朝薛儒说道:“是不是找我有事?”

薛儒欲言又止,摇摇头,“没事,我就是来告诉祥甫兄一声,明日到县府你开会。

马麟走过来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这等小事还要你知事大人亲自跑来一趟?行了,坐下说吧。”

犹豫了会,薛儒将王颂和自己妻子说的话原原本本和马麟说了一遍,“祥甫兄,我真有些迷茫。”

低着头想了会,马麟叹了口气:“还别说,嫂夫人的比你有见地,说的话句句在理,军阀怎么了?这年头那个地方没军阀?赵子梧这个军阀我看行,当年发奋读书,咱们谁没有一腔抱负,可这世道,唉!说实话,我是早就心灰意冷了,不然怎会想着捣鼓照相机?不满国圃兄,那日从县府回来,我兴奋得睡不着,光冲着那五万大洋的教育经费,我就愿意把自己卖给赵子梧!”

沉默了半响,薛儒道:“连你也这么说,我就赌一把!对了,这几日你也没去县府吧?”

见马麟摇摇头,薛儒将县府里发生的事说了说,马麟挠挠头道:“还不如人家一个小年轻,丢人啊,国圃兄,别坐着了,走,回县府去!”

二人匆匆出了门,没十分钟,便到了县府大门,走进去一看,马麟奇怪道:“你不说招了好些年轻人么?人呢?”

薛儒也是奇怪,怎么没了人影?难道他一走就都回家了?正想反身回去问门口的卫兵,马麟扯了他一下,“好像有人。”

细细一听,确实有人声,二人相互看了眼,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过了自己的办公室,声音更加清晰,来到一个房间门口,二人驻足细听。

“……因此,我认为修渠是第一件要办的事,眼下已经是九月,只要抓紧时间,还来得及,赶在明年春耕之前,这、这、这,这几条渠先修起来…..”

“赵技术员,好是好,可这修渠是花钱的,咱们哪来钱修?”

“等我找薛知事说说,要真不行,我找大哥先垫上些,看看能不能发动农户也凑些。”

“老百姓哪来多余的钱?赵技术员,咱们为什么不先修另外这几个地方,那些乡绅们有的是钱,让他们出一部分我看问题不大。”

“小李,这我要好好和你说说,咱们修渠,是为了百姓,可不是给乡绅大户添砖加瓦,这几条渠你仔细看看!”

片刻,那小李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明白了,这几条渠周边都是一些自耕农,还有些无主荒地。”

“对,就是这样,那些荒地我也想好了,雇人开垦出来,就…算作是县府的土地,由县府租给无地的那些人耕种,连租子我都有了想法,要么就是给县府种,收成的四成归他,要么从县府里租,收成的七成归他。”

“赵技术员,这有区别么?要是我,肯定租县府的地,七成归我,谁都会算。”

“这不一样。”赵子赟笑道,“给县府种地的,种子、工具都由县府提供,我还打算定个保底数,就算天灾,也要至少给正常年份的三成收成,不能让人家白干,至于租县府的,那就不一样了,什么都要自己出,没收成也不关县府的事。”

屋中一阵议论声,“要是这样,我倒是愿意帮县府种地。”

“赵技术员,那这样农户岂不相当于工厂里的工人?”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薛儒和马麟在外面听得暗自心惊,这法子绝了,他们从未想过种地还能这样,很多家庭贫困的人肯定会动心的。

二人再也站不住,推门进去,屋中景象让二人又是吃了一惊,整整一面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地图,明显是自己画的,技术不怎么样,但很明显画图的人下了很大的功夫。

“薛知事好!马承政员好!”

站在地图边的赵子赟见到他含笑打招呼。

“薛知事好,马承政员好!”屋中声音此起彼伏。

“好!好!大家好!”

走到地图边上,薛儒眯着眼睛细细看着,“赵技术员,这是你画的?”

“有些是,有些是他们画的,水平不行,薛知事别见笑。”

“怎么会,才几天功夫,你们就做了这么多,我却什么都没做,惭愧啊。”

“薛知事是要掌控全局的,这些是自然是我们下面人来做,薛知事看着闲,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薛知事是要想很多事情,很伤神的!”赵子赟狡黠的冲他笑了笑。

薛儒脸颊微微发热,急忙转移话题,“赵技术员要修的渠是那几条?”

边上有人急忙上前,指给他看,“唔,咦,城北这两条修了作甚?那是滩地,遇水便涝,碱性大,种庄稼没收成的!”

“薛知事,我们一开始也这么想,可赵技术员提得法子太不可思议了,您该听听!”

薛儒扭头看着赵子赟,赵子赟来到地图前,指着黑水河道:“引河水洗地,然后修这两条排水渠,这地不缺水,只要解决涝的问题,就是上好的良田!”

听说过洗衣服、洗菜,没听过洗地这一说法,薛儒吃惊的看着赵子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薛知事,这地碱性大,我知道,这碱性从何而来?就是涝造成的,山中的盐顺雨水而下,集聚在这片洼地里,水排不出去,只能被太阳晒干,水是晒干了,可盐跑不了,就留了下来,久而久之,地的碱性便大了,我是这么想的,既然盐能够被雨水从山上带下来,自然也可以通过洗的方式带走。”

“啪啪啪!”马麟忍不住鼓掌,“不愧是大上海来的,这种法子你都想得到!”

赵子赟脸也微微一红,他也是在王颂的引导性,一步步想出来的,不然,光靠他自己,一辈子也想不到。

“那这两条渠不但可以在洗地的时候能用来排水,雨季的时候也能够保证整个滩地不被水淹,薛知事,你觉得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这片地你也想由县府来经营吧?”

“薛知事都听到了?”

“听到了,赵技术员,就这两件事,我觉得你完全胜任!真想不到最先找到突破口的是你这个年轻人。”

“薛知事夸奖了,老师说过,要做事就要尽心,我还有很多要学,还望薛知事多多帮衬。”

薛儒心情大好,笑道:“那是自然,对了,这修渠的费用几何?有没有算过?”

“算过了,这些渠我想修牢固性,用石块、水泥堆砌,这几条每米大约需要大洋一元八角,滩地的那两条要贵些,需大洋二元三角,如果全部开工,供需大洋三万七千余元。”

“那人工呢?你没算人工?”薛儒微微有些责怪,看来还是年轻,会忽略一些东西。

“赵技术员想了个法子,不要人工费用。”边上有人插嘴道。

“哦?说来听听。”马麟大感兴趣。

“赵技术员说,这些田地出了自耕农就是咱们县府以后的地,咱们可以先发告示,把愿意为县府种地或者租地的人召集起来。”

“我明白了,工就从他们这些人里出!水渠修好,那些自耕农也受益,出些工也是应当的!”马麟恍然大悟。

“那也不太好,有些白让人做的感觉。”薛儒蹙眉道。

“这个赵技术员也想到了,以其给他们工钱,不如给种子做补偿。”

马麟再次鼓掌,“好!种庄稼的人都知道,种子管着一年的收成!咱们出钱购买种子,不但可以到大同、太原去买好种子,量大,价格还可以便宜,一来一去,能省不少钱,种子好,收成也有了保证,就算按你说的租地咱们收三成,也不比那些乡绅大户差!好小子,真有你的!”

这完全颠覆了薛儒的思维方式,他突然发现妻子的眼光真的非常准,“赵技术员,我看就按你的方式去办!修渠的钱县府出,如果有可能,就多修几条,农事耽搁一年就是一年,其他事情不行就缓缓!”

赵子赟脸上浮起笑容,一种成就感和自豪感涌上心头,他暗自下决心要将这几件事做好,让老师和大哥瞧瞧!

下午,薛儒和马麟一起来找王颂,这次薛儒不再犹豫,明确表示了和赵子梧干的态度,王颂松了口气,他其实挺担心薛儒撂挑子,倒不是他舍不得薛儒这个人才,而是怕自己的一些想法不被这个时代的人认同。

经过一番细谈,薛儒定下了方向和初步计划,方向说起来也简单,那就是成为赵子梧最坚实的后方基地,不但能够支撑全县,还能支撑赵子梧的军队,至少能支撑没扩编前的这七千人。

至于计划反而慎重了很多,王颂不同意薛儒过于激进,他认为短期之内只要能理顺整个县府及各机构就是胜利,省府的各种税收、厘金、收费暂时不要抵触,农事是个突破口,先解决吃的问题,当然,对薛儒提出发展一些工业,王颂是认可的,守着铁路只卖原料那就太傻了,至于做什么,薛儒这次谨慎了,他觉得至少要学学赵子赟,考察一番再定。

回到家中,薛儒和妻子说起今天发生的事,薛妻当时也傻眼了,一番夸赞之后,薛妻提醒薛儒,一旦赵子赟的方式推行,很多荒地、无主之地必然成了乡绅大户的目标,县府要在这之前拿到手,避免被人从中渔利,薛儒闻言再一次感叹妻子比他行,打趣说妻子不从政可惜了,没想到这一句戏言后日成真,薛妻的官比他还大。

随后的会议没有多少悬念,薛儒和他找的几个人没争论多少就统一了认识,众人按部就班开展工作,赵子赟的修渠大事被薛儒暂时按下,将薛妻的想法说了说,赵子赟大赞薛大哥想得远,弄得薛儒面皮红了好一会,一时没事,赵子赟便提出告假半个月,他想去大哥的军营,一来将大哥许诺的警卫排带回来,二来他还是想在军营里混混。

这个要求薛儒自然答应,门口老站着两个赵子梧的卫兵总不是事,一切还得按规矩来。

听说要去找大哥,陈娇儿也坐不住了,嚷着要同去,赵子赟有心不带她,但陈娇儿自有办法,到王颂那里爷爷、爷爷乱上一通,对她疼爱有加的王颂直接吩咐赵子赟带着她,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没奈何,赵子赟只得带着陈娇儿和几个大哥的卫兵一起去独立旅所在的太平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