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原打算去寿安堂的。

他今晚犒军, 纵马去了数个军营, 直至夜深才折道回府。进了城, 两旁商铺虽门户紧闭,沿途的人家却都灯火通明, 孩童玩闹声、划拳喝酒声、爆竹笑语声掺杂入耳, 是一年到头少有的热闹。

这样的热闹, 跟他往年戍边时军营里的迥然不同。

他平时冷静持重, 不喜喧闹,穿过满城团圆的氛围走来,却颇神往那锦屏围暖,明烛灯影的场景。进府后先往斜阳斋去了一趟,见傅德清尚未归来,便直奔祖母住处, 谁知中途就碰见了攸桐和傅澜音。

自打那晚攸桐说等着离开后, 夫妻俩还是头回碰面。

廊下夜风吹得灯笼乱晃,攸桐套了身象牙白的披风,上头绣了缠枝盛放的瑞香,彩线之间掺杂了银丝, 灯笼映照下,隐隐流光。今晚除夕, 她特意装点过,轻描黛眉, 唇点薄丹, 眼眸顾盼生彩, 两颊被酒意烘出晕红,却像是染了淡淡胭脂,鲜衣丽服衬托下,容色娇艳。

傅煜瞧见,目光微微停驻,将那眉眼打量。

傅澜音已然到了跟前,笑嘻嘻地招呼,“二哥,你们可算回来了!”

“将军。”攸桐亦在旁边含笑行礼,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

当着妹妹的面,傅煜并未多说,只颔首道:“寿安堂那边都散了?”

“祖母精神头不大好,早早就歇了,不好再打搅。二哥,难得你留在府里过年,咱们都去斜阳斋,等父亲回来后一道守岁,好不好?”傅澜音像是久旱之人忽逢甘霖,满眼都是期待,“三弟他前两天溜出去买了好些年货,干果蜜饯都有,咱们就打他的秋风!”

攸桐听了莞尔,“就只这些吗?”

“集市上卖的能有多少,左不过就那些。”

“南楼里还有许多糕点,也备了几样凉菜,都是现成的。你若真想……”她不太捏得准傅煜的心思,朝他看了一眼,道:“若真的打算去斜阳斋守岁,凉菜和糕点都能拿过去。”

“妙极妙极,二嫂那儿的糕点最好吃了!”

攸桐瞧她那副高兴模样,忍不住也笑了,抬头就见傅煜正瞧着她。

“你也去吗?”他问。

攸桐不假思索,“既是守岁,我为何不去?”

说完了,后知后觉地明白傅煜那言下之意,暗自摇头失笑——她确实打算偏安一隅,不去招惹内宅的是非,等着往后时机成熟了离开,但那并非全然置身事外、撇得干干净净。傅澜音待她好,傅德清也为人宽厚,不像老夫人心存偏见不满。

田氏病故,傅晖早丧,他的遗孀也常年住在寺里甚少回府,难得他们父子聚得齐全,若要凑个团圆热闹,她何必故意给人添堵?

见傅煜不答,又问道:“那我叫人送过去?”

“好。”傅煜有点意外。

傅澜音大喜,当即催促春草,“春草姐姐你快去,多取几样,可别藏私啊。”

“姑娘放心。”春草见攸桐点头,没再耽搁,忙回南楼。

剩下一群人便折道往斜阳斋去。

傅澜音对攸桐的好感已极深,寻常私下相处,偶尔也打趣捉弄,如今见二哥在场,便带了点玩笑的心思,说要先去催傅昭迎客,蹦蹦跳跳几下,便先跑到前面。她身边的仆妇丫鬟也都忙跟过去,呼啦啦走得干干净净。

攸桐出门不惯被人簇拥,就只春草随行,外加仆妇掌灯。如今没了春草,那仆妇敬畏傅煜,只管埋头在前面挑着灯笼,身边就孤零零起来。

夫妻俩并肩而行,谁都没多说话。

攸桐吃饭时喝了点酒,被冷风吹得微微上头,脑袋里有点轻飘飘的。

夜风吹得灯笼微晃,她埋首在帽兜里,那风毛也随风微飘,偶尔迷眼。临近朔日,天幕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没了月光朗照,周遭树影黑睽睽的,灯笼随风晃动时,被廊柱阻断光芒,脚下忽明忽暗。

走至拐角处,拾级而下,攸桐没瞧得太清楚,脚尖踩空,身子一晃,险些便栽向前面。

斜刺里,傅煜忽然伸手,牢牢握住她胳膊,往回轻拖。

攸桐慌乱之下,被拖得撞在他身上,站稳脚跟后,夜风里脸蛋微红,“多谢将军。”

傅煜拧眉,发觉今晚她的称呼已然由“夫君”改成了“将军”,遂没答话。

只是怕她再摔着,随手便搭在她肩上,免得她头大摔跤。

攸桐承蒙好意,哪里敢躲,又觉得方才着实丢脸,脸上热腾腾的,绞了半天脑汁,才想起来,“那晚的话,将军可曾跟旁人提起?”

“没。”又是最初的吝于言辞。

攸桐“哦”了声,觉得这回应是将他得罪惨了,猜测傅煜暂时未必愿意让旁人看出破绽,便决定待会悄无声息地把称呼再改回去,免得再伤他的脸面。

傅煜哪里知道这些心思,隔了披风搭在她肩上,只觉柔弱可怜,心里又颇别扭。

这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而来,却没打算跟他长久过日子。

那晚她的话说得好听,戴许多高帽给他,说什么才能浅薄、不敢腆居其位。说穿了,不过是托词而已!傅煜斜睨着她,忍不住又想起上回去望云楼时,她于夕阳下散发披肩,倚栏观景,明明是天然的美人图,说的话却也叫人生气——

无趣、忍着……

那言辞傅煜当时不觉得怎样,事后想来,分明是她对他不满。

口是心非、眼光短浅的女人!

傅煜沉眉,鼻孔里似是哼了一声。

……

夫妻俩一路无言,到得斜阳斋附近,傅煜才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

攸桐悄然改回称呼,道:“多谢夫君。”

屋里面吵吵嚷嚷,傅澜音正兴致高昂地搜刮傅昭藏着的吃食,傅昭嘴里抱怨着,却也没阻拦,甚至还给姐姐搭把手,把东西装入盘中。等春草将几个食盒送来后,攸桐便跟傅澜音姐弟一道张罗着摆上杯盏。

傅煜则一副大爷的样子,靠在铺了锦罽的方椅里,先取几样热乎的糕点吃。

忙活一阵,待酒热好时,傅德清也踏着寒风回来了。

这会儿子时过半,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隐隐传来,月移影动,已是新的一岁。

傅德清已然习惯了这样冷清的除夕,冒着寒风回来,听闻寿安堂已经歇下,本打算喝壶酒就睡。谁知进了院门,就见里头灯火通明,纱窗里人影乱动,笑语隐约。进了屋,就见厅里的桌上摆满碗盏,傅煜翘着条腿,甚是懒散的姿势,旁边攸桐带着姐弟俩猜谜赢东西吃。

听见动静,几个人都站起身,齐刷刷地笑而迎他。

傅煜年长,气度沉稳,龙凤胎顽劣未脱、笑意憨然,儿媳则娇美婉转。

那一瞬,傅德清油然生出种暌违数年的团圆热闹之感。

哪怕发妻已逝、长子早亡,对着这些儿女,也觉心里暖乎乎的。

他笑着解了披风,随手仍在门口的案上,大步走过去,“怎么,是打算在我这里闹腾?”

“想跟父亲一道守岁。”傅澜音在老夫人跟前守着规矩甚少撒娇,到了父亲跟前,倒没了那些顾忌,扯着傅德清的袖子走到桌边,“瞧,这些蜜饯是从傅昭那儿搜刮的——哼,私藏了几盒子,也不知分给我们些。这些菜都是二嫂那边做的,她那儿夏嫂的手艺可好了!”

“是吗。”傅德清瞧着桌上有拌的笋丝,搛着尝了一口。

清脆爽口,滋味甚美,遂颔首道:“果然好吃。”

说话间,便瞧了傅煜一眼。

那回去两书阁,傅煜躲在屋里吃饭的事情傅德清还记得。当时他就对南楼的小厨房有了点印象,此刻尝过几味凉菜,更是赞不绝口,让傅煜得空时多去尝尝,免得在两书阁里满心只有军务,食不知味。

傅煜含糊应着,请他入座,亲自斟酒,那张时常冷峻的脸上也添了点笑意。

灯红烛暖,有姐弟俩逗乐,一家子其乐融融。

直守到丑时将尽,才撑不住困意散了。

傅昭怕姐姐路上摔着,亲自送往西楼,张罗着叫人给姐姐穿披风掌灯。傅德清丧妻丧子后过得沉闷,难得今晚高兴,喝了不少酒,走路都不太稳当,被扶着往里面去休息,还不忘叮嘱傅煜,“路上多留心,你走惯了夜路,魏氏年纪还小,喝了酒别磕碰着。”

傅煜应着,将他扛到榻上,帮着剥了外套才出来。

残羹冷炙旁边,就只剩攸桐和春草站着,已然穿戴整齐,拿着他御寒的大氅等他。

灯烛渐黯,漏深人静,她盈盈而立,柔白的脸颊染了醉红,向来清澈如春日山泉的眸子里也添了些朦胧醉意,眉梢眼角,愈添婉转妖娆的风情。眼波不似寻常收敛沉静,反倒有点懵懂勾人。甚至嘴唇仿佛都愈发红嫩柔软,朦胧烛光下,肌肤跟细瓷似的吹弹可破,不见半点瑕疵。

她抬眼望过来,耳畔滴珠微晃,鬓边金凤衔珠,姿色娇艳动人。

傅煜喉结动了动,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身上微觉燥热。

便听她问道:“夫君待会回两书阁,还是……去南楼?”

那声音被酒泡过,也是柔软的。

然而便是这样动人的她,那晚曾说无意久留在傅家,等着他和离或是休妻。

出府之后,她打算跟谁?

去找许朝宗吗?那个她甘愿为之寻死的男人。

这念头腾起时,傅煜心里微惊,旋即挪开目光,闷不做声地走至门外。

冷风从脖颈灌进来,凉飕飕地直入肺腑,脑海身上的燥热也被浇灭大半,他抬头望向头顶,夜幕沉黑,苍穹冷清——如同从前孤身走过的无数个夜晚,利落干脆,也了无牵挂。其实,互不搅扰、泾渭分明,她安分守己地不出南楼,不就是他最初的打算么。

女色固然动人心神,比之猛虎如何?

傅煜心中自哂,待攸桐和春草出来,便道:“去南楼。”

攸桐原本猜测傅煜会随便寻个由头,傲然去两书阁,那般一问,不过是怕氛围太冷落,客气而已。哪料他没打算去独宿?愕然之下,一时不知说什么,便听傅煜续道:“免得你醉后摔着,父亲回头怪我疏忽。”

“唔。”攸桐有点拖累英雄的愧疚感,低声道:“多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