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应道:“皇上,马嘎尔尼只是一国使节,在他之上,还有英吉利的大臣、国王,简而言之,一个小小的使节,根本就没有话语权,就算他真的有不轨之心,难道他还能凭那区区几门大炮,就让京城沦陷?难道我大清的炮火、兵丁都是摆设么?”

说着,他又看向了海兰察:“海大人,不是和某不给你面子,你也是领兵之人,自然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我问你,就算这帮洋人真的图谋不轨,他们的后方补给呢?说的不好听,咱们京城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和珅的话,让下首的一些臣子笑出声来,海兰察垂下了头,他也承认,自己这结论下得有些武断了。

和珅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弘历:“至于这炮法演示,还得看皇上的意思。不过奴才曾经听闻,这种洋炮,是步兵的利器,因他体积较小,射程较近且操作简便,所以极具实用价值。”

除了弘历以外,和珅并没有发现,大殿之内还有一个人听得格外认真,他就是阿桂。

和珅每说一句,他的表情便凝重一分。从马嘎尔尼的礼物掀开到现在为止,阿桂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毕竟是真正的行军之人,与刘墉这种注重礼节,满脑子弯弯道道的人不同,阿桂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差距。

除此之外,让他更惊讶的是,和珅对洋炮的了解,他尚且能从那炮的结构中窥得一二,可和珅身为一个文臣,说起那洋炮的特点,竟也头头是道。

如果君王允许,阿桂本人,还是非常希望能够亲眼看看那洋炮的威力的。于是他出列道:“老奴赞同和大人的说法。”

众人都没有想到,阿桂会突然出来淌这浑水,阿桂与和珅不同,他资历老,连皇上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更遑论普通的朝臣了。

一时间,窃窃私语的声潮弱下去了。

弘历也终于颔首道:“和珅,这西洋炮法演练之事,就由你来负责,择日进行吧。”

和珅唇角微微翘起,含笑应道:“奴才遵旨。”说罢,他转头看向马嘎尔尼:“我国皇帝陛下,已经同意炮法演练之事,先生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与我沟通。”

马嘎尔尼发现自己的目标虽然进展缓慢,但确实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便也不再急躁,学会了在一堆子中文议论声中耐心等待。

他甚至发现,因为遇见和珅,他此行的一切事宜都变得明朗起来,因此他对和珅格外有好感,几乎将他当成了清国的外交大臣。

这一日,和珅正在府上同策凌下棋。从策凌第一次见到围棋,到如今能与和珅对垒,也着实花了不少功夫。

两人正下到关键之处,刘全忽然禀报道:“爷,十公主到了。”

和珅连忙起身行礼,他知道十公主一来,这棋就基本没法下了,策凌绝对满腹心思都放到十公主身上去了。

果然不出和珅所料,十公主一露面,策凌的眼睛就亮了。和珅笑道:“公主如今是一天三趟地往奴才府上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对奴才有意思呢。”

策凌听了和珅这话,却是拉下了脸,虽然听出了只是玩笑,可策凌这心里,还是很不舒坦,要是和珅不提,他都快忘了,这府上的单丁,可不止他一个。

十公主听了和珅的打趣,却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叹了口气:“唉,我可没胆子跟皇阿玛抢人啊。”一句话反倒把和珅闹了个大红脸,也不知道这小妮子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和珅轻咳了两声,抑制住内心的震颤,刚想开口圆场,就听十公主笑道:“和珅,我这次来,是想看看你府上的宝贝。”

和珅奇道:“公主这是听谁说的,我府上有宝贝?”

十公主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笑道:“当然是皇阿玛说的,皇阿玛说你这有那西洋使臣送来的玩意儿,我们就都过来了。”

“我们?”和珅敏锐地抓到了十公主话里的关键词。

十公主朝身后招了招手:“进来呀。”说着她跑到苑外,将一个人拉了进来,还没等和珅看清,刘全便慌里慌张地跑到和珅跟前,急喘着道:“爷,不止十公主,还有阿哥们都到了。”

和珅一怔,就见永璂大步走了进来,看见苑门旁的人,疑惑道:“十五弟,你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进去?”

被永璂这么一说,永琰也只好露面了,和珅这才知道,原来方才十公主去拉的人,就是十五阿哥永琰。

和珅正想行礼,外头又来了一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爷倒要看看,这和珅府上都有什么宝贝。”

十公主笑道:“八哥也来了。”

和珅依次行过礼,抬眼一看,却发现成年阿哥里还少了一位,他禁不住问道:“怎的不见十一阿哥?”

八阿哥听他问了,当即倒豆子似的抱怨道:“还说呢,老十一最近沉迷于跟个老头子探讨画技,我看他都快疯魔了?”

和珅不解道:“老头子?”

十公主笑着啐了一口:“和珅,你别听八哥胡说八道,哪里是什么老头子,他说的是供职于如意馆的郎世宁。”

和珅一怔,郎世宁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历经康、雍、乾三朝赫赫有名的西洋画师,和珅还曾在现代看过郎世宁名作《百骏图》的临摹版。

和珅笑道:“奴才还真听说过这位郎画师,传言他笔下的景物全都栩栩如生,和咱们传统的画法不太一样。”和珅并不很懂画,却也曾见识过西洋素描的精到之处,于是便凭着记忆半真半假地编了一通。

十公主见和珅真能说出些东西,便也来了兴致,她应道:“说得不错,这西洋画法,确实有别于传统的技法,我常听十一哥说,有什么焦点透视法,具体是个什么法子我也不懂,不过这西洋画,不讲究意象,倒讲究写实,这东西长什么模样,画出来就是那个样子的,真真是神奇。”

和珅笑道:“想来十一阿哥对绘画颇有心得,定是将郎大人引为知音。”

十公主点点头,又缠着和珅要看那些西洋物件。和珅将一枚气压计取出来,细细地跟阿哥、格格们讲解用法:“这枚气压计,可以用来预测天气的变化,若是如今日一般晴空万里,则气压较高,若是遇上阴雨天,这水银柱子就会往下降一点,意味着气压也降低了。”

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那枚气压计上,过了好一阵子,八阿哥才开口道:“那些个洋人,哪里想出来的这么多鬼点子。”

和珅见十公主喜欢,便索性将气压计给她,让她与策凌一块儿琢磨去了。

少了十格格这个活跃的小妮子,永璂和永琰还留在原地,一时有些尴尬,和珅见状,便拿出一枚模型放到了石桌上。

永琰看清那模型的一瞬间,便惊呼出声:“这,这个是什么?”

和珅有些诧异地看了永琰一眼,他没有料到,十五阿哥看到战舰模型会那么激动。

永琰的声音,将众人又一次聚集起来,和珅看着面前五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心下莫名地一颤。

他想起了从前上学时,老师常说的一句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终将是你们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模样,也许就掌握在面前几个青年人的手中。

和珅稍稍平复了下心情,捧起那枚模型解释道:“这是战舰。”说着他用手指在石桌上比划了两个字。

永琰好奇道:“战舰?那是什么东西?是战船么?”

和珅笑道:“这个可比普通的战船要厉害,如果我没看错,这应当是英吉利皇家海军的一级风帆战列舰“胜利号”的模型,它可不是普通的船,而是专门用来御敌打仗的,这一艘战舰上,可以容纳船员800余人,在武器装备方面,设计了好几处炮台甲板,可以装载百余门大炮和其所需的火药,是目前英吉利最先进的军事装备。”

和珅说完,场面如同死一般寂静,最后还是永琰先开口道:“那么多的人和炮,这艘战舰得有多大多重啊?”

和珅并不记得具体的数值,永琰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他只是紧紧地盯着那艘模型,犹豫了半晌,开口道:“和大人,能将这艘模型转赠给本王么?”

和珅一怔,永琰向来是平和乃至沉默的,在和珅面前,他也极少使用“本王”这种具有强制性和压迫性的自称,懂礼的他肯定知道这些西洋物件都是皇上御赐之物,断然没有转赠他人的道理,可即便是这样,永琰还是开口要了。

和珅只能想到唯一的一个解释:永琰是真的很喜欢这艘模型。

要是旁的大臣,或许会把皇上御赐之物看得比性命还重,可和珅不是,他并不想这艘模型,变成一种摆设被束之高阁,因而在永琰开口问他要的时候,他犹豫了。

永琰也看出了他神色间的犹豫,内向的少年顷刻间就将好不容易伸出来的触角收了回去:“君子不夺人所好,是我唐突了。”

和珅一怔,转瞬间,他笑道:“十五阿哥,容奴才大胆地问一句,若是奴才将这艘战舰转赠予你,你会怎么处置它呢?”

一旁的八阿哥听到了和珅的问话,埋怨道:“和珅,我说你这奴才胆子也忒大了,有你这么问王爷的么,十五弟,要我说这模型你直接拿回去,爱搁哪儿就搁哪儿,堂堂一个亲王,还用得着看一个奴才的脸色?”

永琰听到和珅的问话也是一愣,他没有理会八阿哥的插科打诨,正色道:“我想将这模型拿回去,好好研究它的构造。”

一句话,让喋喋不休地永璇闭了嘴,也让和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八阿哥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真是个呆子。”

和珅却追问道:“王爷,此话当真?”

永琰颔首道:“当然,你方才说的那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比那四书五经有趣多了。”

八阿哥无趣地咂了咂嘴,没好气地道:“十五弟,你这话儿要是被皇阿玛听见了,非得扒掉你一层皮不可。”

和珅却笑了起来,他将那艘模型递到永琰面前:“这艘模型,从现在起就是王爷的东西了,愿王爷能说到做到,有一天大清也能造出自己的胜利号。”

永琰怔怔地看着和珅的眼神,在他以后的人生中,走过那么多的山与水,却一直忘不了和珅那种充满希冀和渴盼的眼神。

永琰拿着战舰,走到一旁研究去了,永璂却还停留在石桌前,看着那一局还未下完的棋。

“十二阿哥有何吩咐?”和珅一边收拾着棋盘,一面问道。

“和珅,你可是顺天府人士?”永璂忽然问道。

和珅手下一顿,抬眼看向永璂,从容应道:“是。”

“你的洋文,是在官学学的?”

永璂步步紧逼,和珅知道他已经发现了端倪,是和珅太过大意了,只顾着方便与马嘎尔尼交流,却忘了一个从未正统学习过洋文的人,是绝对无法做到这种程度的。

“还有英吉利的战舰,气压计的原理,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永璂太过敏锐,虽然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影响了他的判断,但他很快地就抓住了关键。

“和珅,你的家乡真的是顺天府么?”永璂蹙眉问道。

和珅知道,以古人有限的想象力,借尸还魂、灵魂穿越这样的事情委实太过诡异,而永璂所能设想的,也就是和珅隐瞒了自己的身世而已。

和珅目光沉沉地望着永璂,片刻后笑道:“十二阿哥,近些年京城有许多传教士,他们的知识都很渊博,和他们的家乡也时有联系,我在京中也自然认识这样的朋友,若是十二阿哥有兴趣,奴才可以代为引见。”

永璂像是没有料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简单,一时间有些窘迫,没有再追问下去。

石桌遮掩了永璂的视线,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和珅握紧了拳头,轻轻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