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手中提着防风灯,一点点地向和珅走去,怕骤然出声会将人吓着,弘历撑着伞在和珅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被碎冰雨水浇得十分狼狈的青年,忽然察觉到雨停了。他诧异地看了看近在眼前的雨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头顶的油纸伞。
当他瞧见一身常服的弘历时,猛地抱紧了胳膊,此刻才觉出冷来。
弘历的眉头打成个死结,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片刻后毫不留情地责备道:“闹够了没有,好端端的跑到这来淋雨,是想重病一场,把命给......”话说了一半,却又顿住了。
虽然嘴上责备着,可弘历还是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将青年包裹了个严实。和珅盯着在夜里看不出颜色的暖绒披风,只觉得分外可笑。
不可否认弘历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柔的,像披衣加衫这种事,他从来都做得从容妥帖。偏偏他留意到的这些细节,会让人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暖心到极点。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和珅渐渐厌烦了这种表面的温柔。就在这悬崖峭壁上,他突然很想揪着弘历的衣领,大声质问他,究竟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他攥紧了手,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却还是压抑住了内心疯狂的想法。
弘历见他不说话,便替他拢了拢披风,又在一旁地石面上拍了拍:“过去些,给朕留个空儿。”
和珅吸了吸鼻子,艰难地朝一旁挪了挪,将臀下那一小块干的地方让了出来。弘历就这样与他在那拱北石上并排坐着,油纸伞勉强能遮得住两个人。弘历见和珅略显僵硬地坐着,雨丝接连打在他已经湿透了的肩膀上,忙将人朝怀里搂了搂。
这会子和珅回神了,身上的寒意也就成了冬夜里挥之不去的煎熬。感受到弘历将自己往怀里带,他挣扎了片刻,还是顺从地靠了上去。
是真的冷,湿透了衣衫黏在身上,像是要把最后一丝体温都吸走。而弘历的胸膛,就像滚烫的火炉,让和珅不自觉地沉沦。
和珅闭上了眼睛,静夜里弘历的心跳声格外清晰。青年默不作声地听着,就像一只逃避现实的鸵鸟。
可没等他沉溺多久,弘历的声音就将他拉回了冰冷的现实:“朕记得那晚也是个雨夜,富察氏就是在那一晚之后,身子每况愈下,甚至没能撑过回程......”
和珅咬紧了下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从疼痛中找回了一丝理智,可他的身子早已不复初时的柔软放松。
“她为朕生下了最聪慧的孩子,只可惜早慧易夭,永琏猝不及防地就去了。后来有了永琮,朕想着这是上天给富察氏的补偿,可上天偏生如此残忍,让她十月怀胎生下孩子,却又再次将孩子夺走。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彻底将她的身子掏空了,也让她的心死了。虽然她一如既往地对朕笑,可朕就是觉得不安......”
往常低沉醇厚的声音,今日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聒噪不堪,直到他听见一句:“在这之后的每一位皇子,朕都觉得不如端慧太子。朕总是会想,如果永琏还活着,他一定是个极优秀的孩子,既有太子的威严,又继承了富察氏的柔婉聪慧......”
和珅终于忍不住冷声道:“也许您是对的,毕竟嘉庆才能平平。如果是端慧即位,或许大清不会衰败得那么快。”
静谧的夜里,这一句心里话就像一记惊雷,将弘历炸得体无完肤。弘历微张着唇,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和珅:“你方才......说什么?”
和珅一滞,被雨水淋过的大脑就像打结了一般,不知不觉就说漏了嘴。可是覆水难收,真的到了说出口的这一刻,和珅的心境反倒特别平静。
他用力地撑起身子,让自己离开那个舒适温暖的怀抱,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疏离:“如果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大清会没落,也知道最后是哪位阿哥坐上了那个位置,皇上相信么?”
弘历的眼睛像是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他闷声道:“和珅,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的话,朕就可以将你以妖物的名义,处以极刑。”
和珅惨笑出声:“我知道......”弘历闻言浑身一颤,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超乎他认知的事实。
和珅却忽然主动握住了弘历的手,如果此时光线再明亮一些,弘历就能看见和珅眼睛里弥漫的雾气。
青年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静一些:“皇上......在您处置我之前,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假使今日坐在这里的,是换了芯子的孝贤皇后,皇上......可能看出端倪?”
弘历一怔,似是有些不明白和珅的意思,只可惜不待他反问,和珅便自问自答起来:“想必立马就能发现不同了吧。皇上将往事记得如此清晰,每到一处都能睹物思人。回忆好美,美到我无力反驳也无力打断,可是皇上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弘......历......”他第一次这样唤他,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决绝的味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一个寄情的摆件?高兴了捧在手里玩玩,不高兴了就撂在一旁,还要听你的风月逸事?”青年的声音渐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痛,也会难过,我听到那些话是什么心情?”
弘历已经全然被和珅的失控震住了。和珅看着他茫然无措的脸,内心深处的无力感开始泛滥。青年自嘲地笑了,他想这是做什么呢?简直就跟男友吵架一般不可理喻。可眼前的这个人,他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和珅抹了把脸,将脸上已经分不清种类的水迹抹去,不料下一秒却听到了弘历着急的声音:“朕......朕不是故意的......朕不知道你不愿意听这些......”帝王一脸懊恼,因为着急,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见和珅没有言语,他又突然提高了声调:“朕......朕早就发现你的不同之处。原身知道自己鸭肉不受,所以从来不会主动碰,而你却吃了;原身不会冰嬉,而你却能在冰上来去自如......”
弘历急切地掰着手挨个儿地数,只是为了告诉濒临失控的青年,他知道的,他早就看出端倪了。
和珅听着弘历的话,眼泪无声地流了一脸。如果不是心头酸得厉害,他也许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弘历不是像个傻子一样,把每一件事都数出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弘历抓住了那么多破绽。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在他已经绝望心死的时候,弘历才把这些话说出来。和珅拼命抓住黑夜里那一点光,努力地想要看清弘历的脸:“为什么,你不早些说这些话,哪怕你早些时候质问我也好,为什么不说呢?”
在现代的时候,和珅曾听友人这样形容过他的性格:“在没有触到底线时,永远都是温和包容的,但如果过了界,心门就像条件反射般关起来......”那个时候的自己喝着咖啡,对友人的说辞一笑而过。可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准确得可怕。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挣扎着的年轻帝王,就这样被关在了曾经敞开的心门之外。
哪怕他知道,弘历用心记了那么多他们之间的细节;哪怕他亲耳听到了旁人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帝王的解释,但他还是介怀。弘历对孝贤的好,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弘历的每一次陈述,都用力地把那根刺往他心里捅。
早些时候,纪晓岚和他说着那些帝后之间为人津津乐道的过往,他可以不往心里去;福康安向他举证两人有多么恩爱,和珅也可以一笑置之。也许弘历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让和珅防线崩溃的元凶,就是弘历亲口说出来的回忆。那些光听着,就让人能够想象出恩爱画面和心酸细节的陈述。
弘历听了和珅的问话,原本挺直的腰背脱力般弯了弯。和珅强硬地忽略心底那点不忍,声音全无起伏道:“是奴才逾矩,还请皇上原谅奴才的失态.....”他踉跄地爬起来,期间弘历几次伸手想要扶他,却都僵在了半空。
和珅看了看摆在一旁的防风灯,和那因为争执而倒在地上的油纸伞,目光微闪。他犹豫了片刻,什么都没拿就跌跌撞撞地朝来时的路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了弘历的一声:“站住......”和珅的脚步应声顿住了。
弘历拿着灯和伞走到他的面前,无声地将伞撑开,不由分说地递给他,又将灯塞到他的手里:“下回再跑出来,记得带上灯和伞......”
“皇上......”和珅愣愣地瞧着手里的防风灯。弘历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他后,又重新坐到那石头上,任凭雨水冰雹浇下来。贵为君王,他明明可以开口将和珅留下,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从和珅的角度看过去,只能透过雨丝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