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佳氏望着巧云离去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她知道今天这番话,定然将巧云吓得不轻。可巧云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侍女,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她早晚有一天要懂得。
魏佳氏掩面轻咳了一声,这后宫女子,无论地位多么尊贵显赫,也总会有油尽灯枯的那一天。她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保住自己的孩子,为他培植可靠的心腹,哪怕是自己不在了,也能护他周全。
其实,当巧云问她为什么让和珅去替她说项时,她隐瞒了其中一个理由。从她入宫被封为贵人开始,到如今身为贵妃,就算是养植的花草也会有感情,更何况人非草木。若说她心里没有那么点隐秘的渴盼,也就只能骗骗巧云这般情窦未开的小丫头了。
只可惜,弘历的回答最终还是让她看清了现实。哪怕她已经身为贵妃,也许不久的将来还会成为皇贵妃,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得到过弘历的心。
时隔数年,竟还有人能再次扣开弘历的心扉。许是皇帝的情愫沉寂了太久,又或者是二人相处间的真情流露,皇帝这次仿佛不想再去掩饰什么。
魏佳氏知道,惇妃看出来了。她还在自欺欺人地渴盼着弘历的疼宠,却不知撒在和珅身上的气,会反过来成为催命的利器。早年间,她也曾这样期盼过,只要有耐心,皇帝必会多看她一眼。可是打从有了孩子,她也就渐渐熄了争宠之心。
后宫就像所学堂,隔着年岁便会有新人进来。魏佳氏从不否认,也许有一天,会有人让弘历的心死灰复燃。可如若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一定要让自己的羽翼丰满得足以支撑起母子俩的未来。
可任凭魏佳氏千想万想,她也不曾料到:让弘历妥协软化,敞开心扉的,会是一个男人。
她不像惇妃,她一点都不恨和珅,反倒由衷地庆幸着。
一个男人,不会有子嗣,也就不会有威胁,更不会从他肚子里跑出一个孩子,在弘历百年之后继位新君。
魏佳氏瞧着那盆新修的盆景,像从前那样,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
从济南的泰安,还需要一段时日。和珅等人乘着马车,在冬日的暖阳里优哉游哉地前行。如果与他同乘车驾的纪晓岚,能够收住那直白打量的目光,或许这趟旅程会更自在些。
终于,和珅在那堂而皇之的目光中放下了手中的书,浅笑道:“纪大人,是和某脸上有什么东西,以至于你一直盯着看么?”
纪晓岚毫无歉意地摆了摆手,笑道:“非也非也,我只是在看,和大人究竟何处长得像先皇后。”
和珅闻言脸色骤变,他紧抿着唇,连摊开的书也放到了一旁,沉声道:“纪大人此话何意?”
纪晓岚一脸无辜道:“帝后偕同登泰山已成定制,可这回伴驾的除了和大人,还有福大人。如果说福大人伴驾,是皇上体谅其思念姑母之心。那么你呢?和大人又是以什么由头伴驾的呢?”纪晓岚在说这番话时,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和珅,让青年仿佛有种被看透的违和感。
和珅心下猛地一沉,纪晓岚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是一绝,恐怕早就猜到了其中的玄机。只是为何所有人都要一次次地提醒他,先皇后,先皇后。想必在纪晓岚看来,他是代先皇后上山。这里所有的一切,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全都藏着弘历与孝贤的过往。
和珅忽然觉得心头憋了一口气,怄得他行将疯魔。他掀开车帘,车外的凉意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然而看着道旁树干的枯枝,和地上被马车轧出的车辙,和珅又禁不住想象:当年的弘历与孝贤,是否也是沿着这条路,逐渐地去到泰安。
纪晓岚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也不知是自说自话还是意在交流,他缓缓道:“如果我没记错,史官记载那时该是春夏之际,帝后的辇车沿着这路直抵泰安。那一年的山东天象本是燥热无雨,农户都担心庄稼会被旱死,可谁曾想,帝后一路过来,天公竟连降大雨。虽然为沿途添了诸多不便,可百姓们都欣喜异常,纷纷说帝后是有福之人,那雨是天降祥瑞。”
纪晓岚瞟了和珅一眼,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说话的兴致却丝毫没有受影响:“谁能料到呢,仅仅过了半月,先皇后便驾鹤西去了。百姓总是听风就是雨,无知得可怕。先前还说先皇后福泽深厚,这回却又变成了皇后福薄,受不住这泰山祭祀的殊荣。”
和珅断断续续地把话听进去了些,心底那些滋味混杂在一起,连他自己也品不出个究竟来,只是麻木地靠在座位上,等待着车驾停止的那一刻。
直至车驾真的停下,和珅却已昏昏欲睡,被纪晓岚轻唤了几声,才彻底转醒。
弘历一行还未踏入行宫,不远处就传来了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奴才福康安叩请圣安。”
福康安欲给弘历行大礼,却被弘历一把搀住了:“福康安,太后也时常念叨着你,一年难得能见上一回,空下来的时候,多陪陪她老人家。”
福康安显然也被弘历的话打动了,铁骨铮铮的骁勇将军由衷地应道:“奴才谨遵圣谕。”
弘历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乐了,笑道:“如今在宫外,就不用拘着那些虚礼了。”
君臣叙话了一阵,福康安才看到跟在弘历身后的随扈臣子。他朝纪昀、钱沣见了礼,眼神扫过一旁的和珅,却无视了他一脸和煦的笑意,偏过头不再看他。
和珅有些尴尬地立在一旁,福康安仿佛对他带有与生俱来的敌意,一想到要与他同登泰山,和珅就不禁蹙眉。
三日后,泰安知府将岱庙、碧霞祠等建筑清扫完毕。弘历等人依例斋戒、沐浴。一切准备就绪后在净室内凝神静坐,待到破晓时分,弘历偕同和珅、福康安二人身着朝服正装,率领一应护军侍卫启程登山。
弘历自小习武,登山一项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福康安身为武将,体能更是出色。和珅为了不拖众人的后腿,只能喘息着跟上。
前头的福康安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嗤笑道:“和大人,就你这体质来随驾,究竟是你伺候皇上,还是皇上伺候你?”
和珅本就累极,听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话,倒也不恼,犹自笑道:“和某的体质,自是不能与福大人比的。若是和某登山能健步如飞、如履平地,皇上又何须召福大人前来呢?”
福康安黑着一张脸,严肃道:“那是皇上体谅我思念姑母的心情,才恩准我同行。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和珅也不和他争,只是温声道:“和某感念孝贤皇后的慈光,同样想尽一番心意,有何不可?”
福康安气极反笑道:“你好大的面子,满朝文武大臣,比你资历老的、比你功勋高的比比皆是,凭什么由你来尽心?”
和珅也被他胡搅蛮缠的态度弄得烦不胜烦,语气不觉得尖锐起来:“我随驾登山,不过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将军要真是有那么多的不解和疑惑,不妨去请教皇上。”
福康安被他拿话一噎,面色更加难看。片刻之后却又兀自笑起来:“你可知,当年皇上与姑母同登泰山,一路相扶相携,恩爱非常。可不像如今一个快步走在前头,一个像丧家之犬般跟在后头。”
和珅闻言,脸上的笑容已失了个干净,他冷笑道:“和某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自是不敢与皇后娘娘相比,更何况为人臣者,原本就该跟在皇上身后,福大人您不也是么?”
福康安憋红了脸,却愣是想不出反驳之辞:“你......”
就在此时,一直走在前方的弘历,却忽然停下了脚步道:“大家伙都累了,歇歇吧。”说着竟返身向二人走去。
福康安没料到皇帝会突然有此一举,登时怔在原地,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倒是和珅极快地反应过来,在道旁寻了一处凹陷的石块,用衣袖拂了拂,面色如常道:“皇上坐吧。”
弘历走到他跟前,温声道:“瞧你这一脸汗,可是朕的脚程太快了?”他抬起袖子在和珅的前额拭了拭,却察觉到了和珅不着痕迹的闪躲。
福康安在一旁看着弘历无比自然的举动,只觉得有根针扎在眼睛里,分外难受,他不由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和珅蓦地回过神来,后退了一步,不曾想后头是个陡坡,他这一后退就踩到了边沿,整个身子往后栽了下去。
弘历心头一紧,急忙向前一步,将下坠的人揽在了怀里。
和珅只觉得身后有一双手,将他失重的躯体撑住了。熟悉的沉香萦绕在鼻尖,让他莫名地安心。
少顷,他抬眼望向帝王,与弘历担忧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弘历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没......没事......”黑亮的眼珠转了几转,和珅总算恢复了神志。
弘历扶着他的腰,让他慢慢地站稳。和珅一抬眼就看见福康安不善的目光,冷着一张脸冲弘历道:“皇上......时辰不早了,还是快些赶路吧。”
弘历点点头,却一把攥了和珅的手,移步朝前走去。和珅不防弘历有此一举,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他牵着走。
剩了丝毫不敢逾矩的福康安跟在后头,险些将一口牙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