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闻言浑身一颤。虽然宫中传言,乌喇那拉氏性情乖戾,但和珅对她并没有太多的偏见,只不过又是一个困在深宫的可怜女子罢了。

“皇上......”他犹豫着开口,却又顿住了。说到底,这是弘历的家事,作为外臣,不论皇帝做何决定他都无权置喙。

“和珅,此事要将它烂在肚子里。若是宫中出现了风言风语,朕便唯你是问。”弘历正色道。

和珅心绪纷乱,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半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十二阿哥那儿......”

弘历冷笑一声:“他,不愧是乌喇那拉氏教出来的好孩。眼里只有他额娘,哪儿还有朕这个阿玛。”

和珅一时语塞,他想起十格格的话,想起十二阿哥过往的那些努力。如果不是想要让阿玛对自己多关注一点,他又何必事事做到最好呢?想到那个在太和殿前徘徊的身影,和珅心下不忍。

从暖融融的屋里退出来,明明身上穿了足够御寒的衣衫,和珅却还是觉得有些冷。他迟疑了片刻,转身望向等在一旁的十格格。

“和珅,结果如何,皇阿玛回心转意了么?”十格格一双眼睛流露出的期盼,让和珅想说的话都梗在喉咙里。

末了他只能摇摇头,眼睁睁看着十格格的目光黯淡下去。

“看来这回皇阿玛是铁了心要处置十二哥了。”十格格垂下头,刚欲转身离去,却被和珅唤住了。

“公主,请留步,能否借一步说话。”

十格格脚步一顿,将和珅领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你说吧。”

“公主,奴才有一个法子,可保十二阿哥无虞,只是......”

“只是什么?”十格格急切地问道。

“只是此法......怕是要惊动太后。”和珅见十格格一怔,接着道:“十二阿哥居于寿康宫,如今虽因东巡分居他处,到底每日需晨昏定省。就算能瞒过这一阵,过不了太久,太后还是会知道的。”

“你是说,让我去求了皇祖母,让皇祖母劝皇阿玛?”

“十公主玲珑心思,一点就透。奴才惭愧,只能想出这拙劣的法子,公主不妨一试。”

十格格意味深长地看了和珅一眼,点了点头,旋即转身离去。

这一日十格格寅时便起身梳洗,准备前往太后的住处请安。当她到达太后的住处时,足足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宝奁赶忙迎了出来。

她笑道:“格格今日怎地来得这么早,外头天冷,快进屋里来暖暖。”说着便引着十格格进了屋内。

十格格一边解下暗花斗篷,一边笑着应道:“今个儿起得早了,想念宝奁姑姑的手艺了。”

宝奁也是太后宫中的老人了,她半生无子,早将十公主当作半个孙女,闻言当即眉开眼笑:“好,老奴这就去给格格张罗吃食。”

待点心上桌,太后已穿戴好起身了,在正厅见到十格格时,她慈爱地笑道:“十格儿来了。”

十格格起身行过礼,便娇笑着搀住太后:“皇祖母,孙女想您了。您快来尝尝宝奁姑姑做的点心,可好吃了。”片刻后突然想起:“瞧我这脑子,大清早的还是要吃些清淡开胃的东西,我给您盛碗粥吧。”

她叽叽喳喳的模样,就像只活泼的百灵鸟,将太后逗得喜笑颜开:“你啊,就别忙活了。宝奁常年跟在哀家的身边,哀家要是想吃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倒是你,喜欢便多吃些。”

见十格格吃得欢快,太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半晌之后,她朝门口张望了一下,忽然问道:“怎的不见永璂和永琰?”

十格格喝粥的动作一顿,她将手中的勺子放下,接过宫女递的帕子,仔细地将嘴边的粥渍擦去。在太后将要分神之际,轻声嗫嚅道:“十二哥......他来不了了。”

太后一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皱起眉头,担忧地问道:“怎么了,永璂是生病了么?”

太后越是追问,十格格便越发面露难色。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反而更加引起了太后的怀疑。

老人家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严厉:“十格儿,究竟怎么了?你跟哀家说实话。”

“十二哥他......被皇阿玛责罚了。现如今......正禁足在房中,禁足期内都不能来给您老人家请安了。”

太后仔细瞧着十格格的脸色,见她没有分毫玩笑的意思,登时腰背一软,跌靠在椅背的软垫上。

十格格着急喊道:“皇祖母!”,忙上前扶住皇太后歪斜的身子。

太后勉力强笑道:“可是他犯了什么错,皇帝责罚他了?”

“只是说十二哥御前失仪......”十格格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太后的脸色。

睿智的老人听到这个模凌两可的答案,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一时间满室寂静......

弘历进门时,看到的就是皇太后与十格格两相沉默的景象。他轻咳一声,朗声笑道:“今儿个是怎么了?十格儿怎的这般安静?”

十格格不复往日的活泼,她略拘谨地站起身:“给皇阿玛请安。”

弘历见状也收敛了笑容,不明状况道:“嗯,规矩学得不错。”他转身向太后行礼,怎料跪下半天,太后都没有叫起。

弘历抬眼,与太后严肃的目光撞个正着。太后板着的脸让他心下一凛,心底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皇额娘,儿子哪儿做得不好,您指出来,千万别憋在心里,气坏了身子。”弘历柔声道。

皇太后的脸色却没有松动的迹象,她沉声道:“皇帝,你告诉哀家,永璂现今在何处?”

弘历脸色骤变,凌厉的目光投在十格格身上,让一旁的小女儿身子颤了颤。

“皇帝,回答哀家的话!”太后一声断喝将弘历的神思拉了回来。

“皇额娘,永璂如今在居所里待得好好的。您要是想见他,随时可以让他前来请安。”

皇太后嗤笑道:“请安?要不是我今天问起,只怕他也无法踏出居室半步。那孩子犯了什么错,以至于要在东巡时被禁足?”

弘历叹息一声,低头看看自己还跪在地上的膝盖,苦笑道:“皇额娘,您能不能先让儿子起来说话。”

太后看了一眼双目红肿的十格格,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挥了挥手:“起来吧。”

十格格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弘历挥开了手。霎时间僵在原地,好生尴尬。

只听弘历冷声道:“十格儿,你先出去。”

十格格刚欲转身,就被太后叫住了:“十格儿,你留下......都是一家人,哀家倒要看看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弘历妥协了,他温声道:“皇额娘,您别生气。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儿臣的罪过就大了。”见皇太后并无太大的反应,只能接着道:“皇额娘,不是儿子想要瞒您,实在是此事事关重大,儿臣怕您知道后会气急伤身。”

皇太后闻言,眼神才看了过来。弘历见再也瞒不住了,只好从怀中掏出一截黑发,递到皇太后跟前。

只一眼,太后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厥过去。那截头发上系着的物件,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专属于皇后的凤佩。

帝后大婚,有龙凤佩一对,是帝后和睦,龙凤呈祥的明证。可如今这枚凤佩,却系在了一截头发上。皇太后前后一想,登时全都明白了。

纵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事实的真相给予她的冲击还是太大。年迈的躯体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朝一旁歪去,幸得宝奁在一旁及时扶住,才不至于倒下。

“皇额娘!皇祖母!太后娘娘!”一时间室内惊声四起,乱作一团。众人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半晌,皇太后方才渐渐转醒。

老人睁开眼的一瞬间,望向弘历的目光中饱含着沉痛:“作孽啊,那个傻丫头,她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弘历心下百转千回,却找不到一句安慰之辞,只得轻声道:“皇额娘......您别操心了,此事儿臣会处理好的。”

皇太后怔怔地看着弘历的脸,末了苦笑道:“你处理?你怎么处理?平日里晾着皇后还嫌不够,还要继续将自己的儿子禁足?”

弘历垂首应道:“皇额娘这么说,真要让儿子无地自容了。儿子保证,今日就解了永璂的禁足,让他到额娘跟前侍奉。”

皇太后这才没有继续责问,她像个赌气的孩子般,执拗地将脸转向一侧,不再去看弘历:“哀家累了,皇帝跪安吧。”

弘历走出太后的居室,原本憋闷的心情此刻更是差到了极点。他瞥了身后的十格格一眼,见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都如数地咽了回去。

“十格儿,你告诉阿玛,今日是谁教你的,让你来寻太后?”

十格儿心下一惊,谨慎地应道:“是我自己想到的,没有......没有人教我。”

弘历挑眉道:“十格儿,也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每次你在说违心话的时候,手都会下意识地攥成一团。”

半晌又道:“永璂的事,随朕东巡的众人中,除了你就只有和珅知道内里的情况。你除了能找他商量,还能找谁呢?”

弘历边说边观察着十格格的表情,见她眼神躲闪,一副受惊小鹿般的模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和珅。”弘历念出这个名字时,那冷冰冰的语气让十格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