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皇上?”和珅愣愣地瞧着那枚手炉,却不敢伸手去接。

“拿着吧,你别骑马了,到车上去吧。”弘历将手炉塞到他怀里,又将窗掩上了。

和珅捧着手炉怔怔地瞧着弘历的车驾,直到后排的侍卫上前询问,才翻身下马,上了纪晓岚所在的车驾。

海兰察在一旁瞧见了,大笑道:“我就说吧,还是车上好,骑马太颠簸,你受不住的。”

纪晓岚原本靠在座位上看书,见和珅要上车,便拉了他一把,眼光却一直打量着他怀里的手炉。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和大人手上捧着的,是御用之物吧。”纪晓岚挑眉道。

和珅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晓岚公,这手炉是皇上方才赏的。”

纪晓岚伸手沾了沾和珅暖帽上半融的雪粒,笑道:“平日里大家都说,羡慕我能陪皇上吟风弄月,煮茶论诗,殊不知和大人才是圣眷正隆啊。”

和珅脸色僵了僵,强笑着问道:“纪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大人,如果今日我是那骑马之人,皇上大概只会笑着说一句活该。不过在下是真的佩服和大人,至少我绝对做不到大冬天里骑马伴驾的。许是和大人的这份用心,让皇上格外珍视吧。”

和珅沉默了,纪晓岚的话乍一听语焉不详,实际上却大有深意。大概是文人天性里的敏感,纪晓岚捕捉到了弘历对和珅不同寻常的好。

“纪大人说笑了,皇上素来宽厚,不过是看我可怜罢了。”和珅嘴上说着,心里却因着纪晓岚的话,泛起了一丝涟漪。

自打穿越以来,他干过不少出格的事,受过训斥、捱过廷杖。每一次无论弘历如何愤怒,结局都是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他不是傻子,从前是没有人挑明了说,可如今从纪晓岚的言辞中,他终于明白了:弘历对他好得过分,根本不像是对一个普通的臣子。

明明在暖融融的车里,和珅的手却不自觉地颤了颤,差点握不住那枚手炉。他想起在现代写过的论文,看过的野史资料,想起和导师的争辩,想起自己言辞凿凿地说过:“和珅是弘历隐秘的同性情人。”

弘历一直以来,将他看作什么,是能臣?宠臣?抑或是......情人?

和珅心下一片混乱,由于《大清律例》明令禁止文武官员□□,有狎妓者一经发现,会受到严惩,因此寻常的秦楼楚馆大都关门歇业。耐不住寂寞的人们又想出了新的乐子,另辟蹊径的男风馆风靡一时。

这对和珅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至少同性相恋在清代尚能容于世。他原想着待到日子安稳下来,他便寻个伴儿过下去。虽然知道封建社会寻个胆敢将朝廷命官压在身下的一号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无奈他本身是个纯粹的零号。他甚至想好了,如果找不到中意的人,就独身一辈子。

不过即便是这样,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不在和珅的考虑范围内。且不说这副躯体已经换了芯子,单说弘历的身份就已经让他望而却步了。自古帝王多薄幸,那些后宫中有子嗣的女子,苦苦挣扎尚且换不到君王的一个回眸。更遑论他一介男儿,那曲意邀宠的模样,和珅想着便打了个冷战:“不.......不......”

纪晓岚闻声从书中抬起头,疑惑道:“不什么?”

和珅这才意识到,他竟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正尴尬间,车驾却忽然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二位大人,行宫到了。”

涿州行宫由南向北有两道门,御辇停驻在正宫门,其余随扈的臣子由偏门进入。一进门,和珅就皱了皱眉,因为在冬季的缘故,原本幽深的景致都被光秃秃的枝干取代了,水潭子的面上也结了冰,看起来颇有几分荒凉。

十格格跟在弘历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景色,末了瘪瘪嘴:“怎么全都光秃秃的,连水都冻上了,就没一处好看的。”

顺天府同知连忙赔笑道:“冬季严寒以至万物凋零,下官无能,还请格格宽恕则个。”

弘历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下也有些怅然,转身冲随行的阿哥、格格道:“难得出来一趟,朕就不拘着你们了,去玩吧,别忘了给你们的皇祖母请安。”

众人各自散去,唯独和珅还留在原地。弘历凭空眺望了一会儿,一转头才发现和珅的存在:“你怎么还在?”

和珅将手炉呈给弘历:“奴才还未将这个还与皇上。”

“这个送你了。”弘历抬眼打量着和珅,见他戴着的暖帽有些歪,便伸手替他扶正了:“你啊......”

和珅却像被烫着一般,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弘历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目光沉沉地望着和珅。

一片寂静中,和珅清晰地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又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温柔,明面上看着一片太平,内里却无孔不入。

“下次记得将暖帽戴好。”弘历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比起外头的寒风凌冽,烧着炭的屋内明显要舒适得多。然而身为人臣,和珅没有赖床的权利。卯时时分,他便起身洗漱穿衣,待一切收拾妥当,方才前往弘历的寝殿。

乍地从寒冷的室外进到屋里,和珅先在外间站了好一会儿,待到一身寒意都褪去了,才走到内间,隔着明黄的帐子轻唤道:“皇上......皇上该起了。”

帐子里头并没有明显的动静,和珅侧耳细听,却猛地听到一声:“和珅......你该死......”

帐外的青年变了脸色,只觉得浑身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心:“奴才搅扰了皇上的清梦,奴才......”

他惶恐地跪下,然而帐子里弘历却没有再出声。他等了片刻,按捺不住伸出手抓住了帐子,缓缓掀开。

弘历仍旧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地闭着眼。原来刚才那一声,只是弘历的梦呓。

和珅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他俯身道:“皇上......”

弘历尤自沉浸在梦中,常年居于宫中,让弘历有认床的习惯,在陌生的空间里很难入睡。

待他迷迷糊糊终于睡着时,却觉得整个身子像坠入深渊般沉重。

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的和珅与平日在他面前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把持着名目繁多的崇文门关税,借由收税之机,将自己的腰包塞得满满的,再从那税款中抽出一成,分给在京的各路官员。他管着内务府的总务,却悄悄地将异邦进献之物塞进自己的口袋,再以次充好地重新列一份献礼表单。就这样,崇文门的税收和内务府的钱财都成了和珅自己的小金库。

弘历想要遏止他,然而无论弘历怎么呼喊,都是徒劳无功,梦境里的和珅依旧我行我素。

在弘历将要窒息的时刻,他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声轻唤:“皇上......皇上......”

是谁在叫我......是谁?

弘历费力地睁开眼睛,和珅俊逸的脸庞在他眼前逐渐放大,直至无比清晰。那双清澈中带着一丝困惑与后怕的眼眸,就这样烙在了弘历的心上。

“皇上,该起了......”他听见和珅耐心解释道:“皇上睡得熟,奴才不得已才近身唤您,是奴才逾矩了。”

明明一切都那么妥帖自然,可是从梦境中转醒的弘历,却觉得眼前的和珅,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与梦中一样的相貌,一样的声音,甚至连恭谦下跪的姿势都别无二致。弘历心乱如麻,他隐隐地感觉到,解开这团乱麻线索,就藏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和珅见弘历醒过来,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弘历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和珅不自在地偏了偏头,二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弘历猛地反应过来。

是眼神,如今的和珅眼神太过清澈坦荡了。正是因为习惯了这样的眼神,在梦境中看到那个望着大东珠,满眼贪婪阴鸷的男人时,弘历才会有一种如鲠在喉的窒息感。

“你看着我。”弘历略显强硬地命令道。

和珅无法,只能与弘历对视。就是这一眼,弘历更加确定,眼前的和珅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不一样。一旦想通了这一点,重生以来和珅的种种反常便说得通了。

“你到底......”弘历话说到一半,却又咽了回去。同样的皮囊换了芯子,这样吊诡的想法弘历连自己都没有办法说服。

“皇上......您说什么?”和珅依然惦记着弘历睡梦中的那一句该死,心下忐忑。

“没什么......”弘历拥着锦被坐起身,接过和珅递上前的外衫。

眼神扫过和珅垂首而立的模样,心下便有了计较。总归人就在眼前,真相究竟如何有的是时间去验证,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半个时辰后,待弘历用完早膳,永璂等人便前来请安了。

弘历擦了擦手,冲和珅问道:“陈新承呢?”

“陈大人已经在外头候着了,就等着皇上的吩咐。”和珅边答边往门外瞥了一眼。

弘历颔首道:“问问他,今个儿都安排了哪些行程?”

顺天府同知陈新承规规矩矩地向弘历行过礼,还没等弘历发话,就呈上了两叠账本。

弘历看着托盘里两摞高高的账本,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新承笑道:“皇上,这都是官府的账目。下官特命人整理出来,请皇上过目。”

和珅闻言皱了皱眉,弘历挑眉道:“陈新承,你是觉得朕东巡路过涿州,就是查账来的是么?”

陈新承却没有听出弘历话中的不悦,继续笑道:“皇上要是觉得账册看着累,下官可以念给皇上听。”

弘历沉默许久,蓦地一拍桌子,怒道:“陈新承,你是不是觉得朕看了这些账册,就会觉得你恪尽职守,然后你顺利地保住顶戴,得了封赏飞黄腾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