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萧从简又给皇帝推荐了几个人,都是有名的工匠。李谕立刻让他们加入火铳研发组。

对技术型人才,李谕是来者不拒。他特别欣赏技术型人才。不管朝中时局怎么变化,发展技术总是没错的。因为技术是生产力。他是没指望看到现代化工业化了,但是尽量提高科技水平,总是没错的。不期望造福千秋万代,至少能造福几代人也好。

现在的大盛当然是全世界科技水平最高的国家。而且出乎李谕预料的,古代皇朝官方对科技还是很支持的,尤其是在天文星象方面,因为关系历法和农时。

而且大盛官方也设有专门的科学研究机构,叫做明察观。不过明察观还担有藏书和搜集的工作,里面分文文,史,医,算等几大科。

李谕给明察观改了个名字叫明察院。里面最高级别的科研人员叫做“院士”。又给他们增加了预算,尤其是算学,要地方多选些算学方面的人才送来。

这些举动花费并不算多——相较大造宫苑寺庙,给一个科研机构增加的预算算不得多少钱。

而且这也不涉及核心的治政,朝中没有理由阻止皇帝做这些事。

夏季消暑时候经筵暂停了,皇帝有暑假。皇子们却没有,两个皇子每天还是得学习一会儿。小公主小一些,先由身边的女官教着。李谕时不时会检查两个皇子的功课。

不过他检查功课都不会批评,而是鼓励为主,孩子才幼儿园的年纪,功课能做出来他觉得很了不起了。

这天李谕又逛去两个皇子的书房。老师正在教两小儿抄诗经。

一见皇帝来了,老师立刻行礼。皇子现在的老师都是进士出身,丞相精挑细选推荐过来的。如今给皇子上课,是将来的好资历。这个老师也是,叫做徐慨言,年纪不到四十岁,一看知道是个端正的人。

李谕让他们接着上课,自己坐在一边,一边听着,一边拿纸笔也抄了老师正在讲的诗。等孩子们课上完了,李谕叫他们过来,一手搂着一个,教他们把老师刚才教的诗念了一遍。

两个孩子一起磕磕巴巴背了下来,童声朗朗,听得人有精神。

李谕微笑着问徐老师:“如何?两个孩子聪明吧!”

他只是晒孩子炫耀来着。

然而老师扫了他的兴。

徐慨言回答:“大皇子更胜一筹。”

李谕轻描淡写带过去:“哥哥比弟弟大一些嘛,自然懂事些,对不对?”这句对不对,他是冲二皇子说的。

徐慨言很耿直,坚持要搭皇帝的话,道:“并不是年龄原因。大皇子敏而好学,比二皇子强许多。”

李谕的笑容有些僵硬,慢慢消失了。

徐慨言似乎一点没接受到皇帝不悦的信号,依然接着把话说下去,全是夸赞大皇子的话,顺便暗贬二皇子。

阿九还小,只是被老师表扬了高兴,一双大眼睛看着李谕,等着看父皇高兴的脸色。

瑞儿无精打采地垂着头,他本来好动,这时候也不动了,仿佛在发呆。

李谕站起来,打断了徐慨言的话:“好了,够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徐慨言欲言又止,不过还是退了下去。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他们还很懵懂,不知道这其中具体的原因,但能分明感觉到父皇生气了。他们不敢说话了。

父皇生气了,似乎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只要一调皮,宫中的嬷嬷会说:“你再这样,你父皇可要生气了!”

母后也低低地哭泣过:“你这样,被你父皇看见了生气怎么办!”

所有人都害怕父皇生气。

这会儿他们都老老实实站着,不敢乱动。

李谕低头看看两个孩子,只温和问:“今天学的诗,你们记住了吗?”

阿九点头称是,瑞儿也说记住了。

李谕一手牵着他们一个:“好,我们再一起背一遍好不好?”

阿九先开了口:“二子……”瑞儿这才像被提醒了立刻接上:“二子……”

李谕加入了他们童稚的声音。

“二子称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这是一首优美而悲伤的小诗,讲一对为彼此牺牲了生命的王子兄弟。他们无常的命运,都是因一个不称职的父王而起。

诗背完了,李谕不确定他们幼小的心灵是否完全理解了诗中的哀伤。但是他懂,他完全懂。他们都说皇帝背负着万民的命运,但他目之所及,并不能看到所有人。

然而至少眼前的两个孩子,他看得见。他不能辜负他们。

至少此刻不能。

“好啦,阿九背得好,瑞儿也背得好。好了,去玩吧!父皇带你们去吃冰酪!”

阿九和瑞儿都欢呼起来,他们转瞬把刚才小小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小孩子不计较,并不代表大人不计较。

皇子书房中的小事很快被冯皇后知道了。徐慨言夸赞大皇子比二皇子更聪明,更好学,反惹了皇帝不快,将徐慨言斥退。

冯皇后又生气又难过。宫人奉上晚食,她都吃不下,只饮了两口冷汤。她握着瓷勺,泪水滑了下来。她并不是对皇帝生气,更不是对老师生气。她是在生自己的气。若是她能让皇帝她一些,宠她一些,更在乎她一些,也许皇帝早立阿九为太子了。

冯皇后擦了擦眼泪,摆手让宫人将桌子撤了。

她愁绪难解,携了几个心腹女官去花园中散散步。

“你们说,陛下是不是真的更偏瑞儿了?”她淡淡地,低声问。

女官都安慰她,说大皇子更聪明高贵,皇帝没有道理偏二皇子。冯皇后道:“感情这事情,没道理可讲。譬如我当年,在家中姐妹里不算最漂亮最聪明的那个,老太太是偏心我,做主意将我嫁给了陛下。也许陛下是不强的那个,是怜惜弱的那个呢?”

女官听了只觉得皇后已经钻牛角尖了,只能细细分析说:“皇后稍安。立储君乃立国本,百官寄望。如此大事,若陛下仅仅因为一点怜弱之心动摇正统,朝中定会哗然。”

皇后默然不语。虽然这两年皇帝行动并没有出格之处,但她总难以相信皇帝平静的外表下真的是那么安稳。她总觉得那个曾经狂放的汝阳王并没有真正消失,他只是将他藏起来了。若是皇帝铁了心要立德妃的儿子,甚至铁了心要废她。朝中又能如何?

但这话太丧气,她已经渐渐清醒过来,不能在女官面前显得太软弱,太不中用。

“现在该如何?”冯皇后问女官。

众人都是建议冯皇后不要慌乱,要沉住气。至于下一步,有人提了个建议——

“皇后不妨趁此机会,直接请求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

其实之前女官们在劝她,直接向皇帝提要求。但她总认为没到时机。时机不对;皇帝看起来还没有立太子的意思;大家都认为大皇子早晚会是太子,太理所当然的事情,朝中一直很平静。

但到了今天她知道了,这些都不过是她自己找的借口罢了,真正的理由只是她害怕而已。

她在花园里走了很久,走到夏天时候的晚霞都落尽。草木被暑气蒸出的浓郁香味沾染着她的衣裙,汗水染湿了发鬓,有几缕头发微微散落下来。

“好吧,”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吧!我会和他好好说说。”

跟随在她身后的女官们都松了口气。

冯皇后又抬起头来,看头顶的月亮:“你们说,丞相知道这件事吗?”

丞相差不多和皇后同时知道这件事情的。这本不是什么秘密,不消几日,大家都会知道。丞相特意将徐慨言召来,问了问情况。

徐慨言是萧从简首肯,推荐给皇帝的。若是出了事情,萧从简也是要负责的。

“你平时的机灵劲呢?”萧从简一边找些卷宗,一边和徐慨言谈话。

徐慨言道:“下官只是说了实话,直抒胸臆。”

萧从简正在为南边的事情头疼,徐慨言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叫他头大。这朝中谁谁全是人精,没有哪个是真老实人。哪句话从嘴里出来都是有自己的目的。萧从简知道,徐慨言知道,皇帝也知道,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徐慨言是坚持认为皇帝应该立大皇子为太子,而且早立早好。

萧从简看出来了,徐慨言干这事情是下了决心的,赌官运也好,是真无惧也好,总之他干出来了。

“这两日,你先回京去。之后再行安排。”萧从简简明扼要下了决断。

徐慨言没吭声,他已有所料,行了礼退下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