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情则逝,人则亡(1/1)

萧无羡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赵景行面容一紧,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银白色的眼眸中,仿佛霎时间刮起滚滚的漫天风雪,一片深远苍茫。

“把你的无效化异能撤除,不准再使用出来。”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千里之外,缥渺而空灵,带着一种摄人心魂的奇异力量。萧无羡只不过是微微怔了一秒钟,双眼中的目光就一下子涣散开来,变得空洞而茫然,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紧接着,夏然就感觉自己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制消失了,充沛的异能精神力顿时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一直到这时候,她才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阴冷黑暗的泥沼里面挣脱,那种终于重获自由的感觉,让她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清新通畅起来。

赵景行的催眠术是对付萧无羡的最好办法,这一点她早在一开始就也想到了。只是他的无效化异能太难解决,一公里的作用范围,足以让绝大多数异能都对他毫无用处。

但是,她的队伍里还有顾流深在。上次在“镰月”总部里遇到过的死循环楼梯,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对于空间通道异能者来说,距离根本就不是一个绝对的概念。

赵景行的催眠术没有空间距离上的限制,条件就是要直视被催眠者的眼睛,当然一般情况下两人对视肯定也不能隔得太远。所以,如果让顾流深在一公里之外开一条空间通道,到达萧无羡面前的话,赵景行站在空间通道的另一端,在三维空间中他和萧无羡的实际距离超过一公里,萧无羡的无效化异能就作用不到他的身上。但是,他和萧无羡却是面对面的,可以直视萧无羡的眼睛,用出催眠术。

顾流深的空间通道只能开到他去过的地方,而且必须要有他本人能够确定的地点。他解开傀儡蛊醒来之后,直接就和众队员一起离开了罗生门,能确定的地点就只有他呆过的这个山洞。所以夏然才会要求萧无羡把住处搬到这个山洞里面来。

同舟小队的其他人也都出现在了那道“门”里面。夏然对赵景行点了点头,表示无效化异能已经撤除,赵景行这才一步从那道“门”里面跨出来,目光仍然一动不动地直视着萧无羡的眼睛。

“解开小然的情蛊。现在。”

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所以在解除无效化异能之后,他的第二个命令就是这个。

萧无羡的眼神仍然是一片空洞,像是机器人一样机械缓慢,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回答:“我现在解不了。”

赵景行脸色骤变:“……什么?”

他的催眠术一旦起效,被催眠者就会绝对服从他的命令,不可能有拒绝的意志。萧无羡既然这么说的话,那就说明他现在真的是解不了!

赵景行眼中霎时间寒光暴涨,上去一把掐住了萧无羡的脖颈:“……为什么解不了?给我解释清楚理由!”

萧无羡任由他掐着,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因为情蛊本来就是以一片真心培养而出,要解开的话也必须出自真心,但是我现在没有任何感情。”

他现在是被催眠术控制着,跟傀儡差不多,当然没有任何感情。

众人面面相觑。在苗疆传说里,能下情蛊的大都是九转无悔至死不渝的爱情,双方同生共死,极少有下蛊者解开情蛊的情况,所以就连龙蓁蓁也没听说过解开情蛊要有什么条件。但是萧无羡既然在催眠术下说出这话,自然不可能是撒谎,原因也是合理的。

夏然本以为赵景行能够对萧无羡使用催眠术的话,一切问题都能搞定,没想到事情根本不像她想的这么简单。在萧无羡被控制的情况下解不开情蛊,但是如果不用催眠术的话,以他的性格,哪怕她现在给他下十次缩阳药,他也不可能自愿给她解开情蛊。

“那除了下蛊者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开或者克制情蛊的?”赵景行冷声问道,“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萧无羡作为苗疆第一的暗蛊师和罗生门门主,如果连他都不知道有什么方法,那恐怕就是真没了。

“解开情蛊的方法没有,克制情蛊的有一个。”萧无羡表情空洞地回答,“以钩吻毒汁炼制金针,刺入百会穴七天时间,固定住情蛊,情蛊不会破体而出导致死亡,但中蛊者会日日夜夜承受情蛊发作时的剧痛,一直到死。”

他这话一说完,夏然的脸色就先变了——情蛊发作时的那种恐怖剧痛,不过是几分钟时间都感觉能把她逼疯,要是日日夜夜都要承受这种疼痛的话,活着只会比死了更可怕。

赵景行一看夏然的样子,就猜到了情蛊发作时的剧痛到底是什么概念。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夏然死,但如果代价是夏然要时时刻刻忍受巨大痛苦的话,他怎么忍心?

“这个问题先靠后吧。”夏然纠结地揉了揉眉心,“让萧无羡把其他队员们的鬼脉蛊解了再说。”

这一次倒是很顺利。鬼脉蛊是无形之蛊,他们也看不到萧无羡到底是怎么解蛊的,就看见他的右手手臂上有一条细细的经络从皮肤上面浮现出来,隐约一震一震地跳动,片刻之后,就又慢慢地恢复了下去。

赵景行的催眠术对于精神力消耗极大,尤其是长时间使用,这时候他的脸色已经有了一分隐隐的苍白。夏然竭力压下对他的心疼,不让情蛊发作,只是以最冷静的语气开口:“你先停下催眠术吧,别累坏了。”

她转向叶纱:“纱姐,你吸走萧无羡身上的所有精神力,这样赵景行停下催眠术的话,他也用不出无效化异能来。”

叶纱的精神力吸收异能现在已经升到了二级,如果是在近距离内,只吸取一个异能者的精神力的话,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把这个异能者的精神力全部吸光,再恢复的话就没那么快了。

“还可以命令他让自己身上的暗蛊全部进入休眠状态。”龙蓁蓁插口说,“大多数暗蛊一旦开始休眠的话,就算再唤醒它们,没有个一两天的也醒不过来,这样他就不能再悄悄给我们下看不见的无形蛊了。”

解决了萧无羡身上这两个最大的危险之处,赵景行这才停下对他的催眠术。萧无羡的身体大约是的确异于常人,被催眠了这么长时间,停止之后也并没有陷入昏睡,只是带着一种浓浓的倦意,睡眼惺忪地抬头望向众人。

“空间通道和催眠术?”

他的目光落到顾流深在山洞中开出的那个“门”上面,再落到赵景行身上,过了半天时间才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刚想动弹,赵景行的念动力已经扭断他的双手手筋和脚筋,他就摔到了地上。

“解开小然的情蛊。”赵景行对着他走出一步,声音森冷如冰,“你现在已经没有跟我们抗衡的资本,不想见识十八层地狱的话,就别让我说第二遍。”

萧无羡并没有失去中了催眠术时候的记忆,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精神力已经完全消失,暗蛊也全部陷入休眠,却没有丝毫惊慌恐惧的样子,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十八层地狱?我很早以前就见识过了。”

赵景行眸色一冷,只听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声缓缓响起,他的念动力以极慢的速度,撕开萧无羡左手小指上的皮肉,一点一点地往上面剥去。

血肉参差,白骨支离,那剥离下来的犹如破布条一般的皮肉,里面露出来的血淋淋的鲜红色肌理,看得周围的人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自己的手指都感觉在隐隐作痛。

都说十指连心,这种骨肉被慢慢撕裂的疼痛,根本不是人体可以忍受。然而,萧无羡竟然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面容上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没用的。我身上到处都是蛊,对于疼痛的感知已经和常人差别很大,就算你把我身上的皮全部撕下来,我也不会有多大感觉。”

疼痛是人的生理知觉,超过能忍受的极限的话,人体必定会做出不可控制的生理性反应,比如说痉挛和休克之类,这跟意志力是否强大并没有太大关系。

“他恐怕不是在嘴硬。”夏然蹙眉。之前她在给萧无羡捏背的时候,按到了他的重穴上他也毫无反应,他应该是真的没有了正常人的知觉。

赵景行冷冷望着萧无羡:“就算没有痛觉,能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还有无数种,我大可以在他身上一种种轮着试,试到他愿意给你解开情蛊为止。”

活了两千多年,在华夏的漫长历史上,什么样的残酷手段他没有见识过?

“那你就试吧。”萧无羡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我这个人吃不了苦,什么时候受不了了,什么时候也许就会任由身体里的暗蛊反噬自杀,反正到时候有她陪着我一起死。”

“死?”赵景行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你所仰仗的不过就是这一身暗蛊而已,我能对你用一次催眠术,就能对你用一天,一个月,一年的催眠术,等你自己把身体里的其他暗蛊全部拔除干净,再看你能不能自杀得了。我现在耐心好得很,有的是时间和办法跟你耗。”

“不行。”夏然立刻皱眉反驳,“你的催眠术太损耗精神力,不能长时间使用,否则身体会受不了的。”

她这一份对赵景行的关心之情一起,心脏上瞬间就是一阵万箭穿心般的剧痛,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好在这些天来已经有了经验,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开来,疼痛这才缓解下去。

赵景行看得心疼万分,想要上去扶她,被夏然咬着牙抬手拦住了:“别,你越是靠近我,情蛊只会发作得更厉害。”

萧无羡已经睁开了眼睛,望着夏然痛得脸色煞白,赵景行在一边心如刀绞,却又不敢再靠近她,唯恐加剧她痛苦的样子,眼中的黑暗沉沉氤氲,看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神情。

过了好半天时间,夏然才缓缓直起身子,并没有去看赵景行,而是对着萧无羡,神色冷淡地开了口,眼里带着一种冰冷的厌恶。

“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再怎么折磨你恐怕都没有用,折磨你我都嫌脏了自己的手。你不肯解开情蛊,不见得我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她转向林涵之,语气冷静而清晰:“林妹妹,如果以你的医术再加上生命体感知异能,能不能把我全身的痛觉神经全部切除或者废死?”

没有痛觉神经的话,人体自然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以金针刺穴定住情蛊,保证它不会破体而出之后,任凭它怎么发作闹腾,对她都没有影响了。

情蛊带来的剧痛是从心脏开始,然后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每一个地方,她不能确定是作用在哪些痛觉神经上面,只能全部切除掉。

痛觉神经密密麻麻地遍布整个人体,本来靠一般的医学手术是很难全部切除的,但是林涵之有生命体感知异能,能够准确定位到她身体内最细微的地方,应该能够做得到。

“可以是可以……”林涵之纠结地皱眉,“……但是然姐,从医学上看这种做法是不建议的,因为痛觉神经对人体来说很重要,切除的话有严重的危险。”

疼痛是机体受到伤害性刺激所产生的感觉,有重要的生物学意义。虽然没人喜欢疼痛,但实际上疼痛是机体的警戒系统,能引起防御性反应,具有保护作用。如果没有疼痛的话,身体内部的病症和外部的伤害往往都无法及时地感觉到。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人的手一碰到火焰,马上就会因为被烫到而条件反射地缩回来。但是如果不会疼的话,哪怕整只手都被烧烂,也只不过是感觉有点热而已,不会在第一时间躲避。这样的话,只要稍微有一点不小心,人体就会多受不知道多少伤害,更不用说那些比外伤更难以发觉的病症。

赵景行自然知道这其中的道理,第一个反应就是毫不犹豫地反对:“不行!”他怎么可能容忍夏然处在这样的风险里面?

“这是最快最容易的方法了。”夏然叹口气,“没有痛觉也挺好的,至少以后身体上不用再忍受什么痛苦……”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赵景行强横地打断她,“……给我一点时间,我无论用什么手段什么代价,都会逼着他给你解开情蛊!”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夏然无奈地笑了一声。

“不是我不相信你,但是即使你能成功的话,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情蛊只要一动情就会发作,要我这么长时间……”

要我这么长时间不想你,忘记你,刻意地把你抛在脑后,遮掩和抹掉对你的感情,我怎么做得到?又怎么忍心做到?

万一有一天,我真的麻木了,真的不会再想起你了呢?

切除痛觉,只不过是切掉几条神经而已,总比切掉自己的一颗心来得好吧?

夏然因为心脏上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而并没有说出口的下一半话,赵景行却明明白白地听了出来,霎时间全身都是猛然一震。

她宁愿今后承担巨大的风险,切除掉自己的痛觉,就是因为不愿意忽略他和遗忘他。

当初她愿意接受他的时候,就已经让他欣喜若狂,而现在……她对自己的感情竟然也有这么深了?

夏然没法再跟赵景行多说,从他身上移开了目光,捂着胸口转向林涵之:“林妹妹,准备一下,就在这罗生门山洞里面动手术吧,越早解决越好。”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居高临下落到萧无羡的身上,那种带着厌恶的轻蔑和冷凉,仿佛在看着一条死蛇的尸体。

“至于你,已经没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可以随你怎么去死了。”

萧无羡没有回答她。他的面容上第一次没有了那种阴柔美艳而又漫不经心的笑意,一双瞳眸静静地看着她,一动不动,黑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仿佛幽冥中两潭死寂寒冷的黑水,毫无生气。

即便是夏然中了情蛊,一动情就要承受万箭穿心的痛楚,然而哪怕她现在连看都不看赵景行一眼,却比任何恋人之间如胶似漆缠绵悱恻的恩爱场面,来得更加令人震动。

而他……尽管他手上还捏着夏然的情蛊,却已经再也没有什么能要挟到她的地方,她靠自己的办法来解决情蛊,甚至不屑于再去逼他。他现在,真的就像是一件已经被证明是赝品的古董一样,爱扔掉就扔掉,爱摔碎就摔碎,反正又没有什么价值。

赵景行撕裂他的手指的时候他毫无感觉,然而夏然此刻看着他的那种轻蔑冰冷的眼神,却让他整个人都被一种陌生而可怕的剧痛迎头淹没。

痛……真的是很痛。

从他十三岁的时候,炼制毒蛊毁掉了自己身上大部分的知觉起,他就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这比任何惨烈的酷刑都要来得可怕,痛得他几乎是肝肠寸断,无法呼吸。

原来疼痛竟是这么可怕的事情。他给夏然下情蛊的时候,她所承受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疼痛?

那也怪不得她厌恨他。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看见她疼的时候,露出的是比她更疼的神情,仿佛她的那些痛楚,都加倍地落在他身上一般。

大约……那才是真正深刻到了骨髓里的爱吧。

可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疼。

人尽皆知,情蛊非一腔真心不能养出,他是真的对她动了情,但是那又如何,他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去爱。

从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他是个情感有缺陷的人。他对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没有真正的热情和兴趣,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重视。从来不会去关爱别人,别人对他的关爱,他也视若无睹。

老门主对他有着养育和师承之恩,三年前他回到罗生门的时候,发现老门主因为忌惮他的实力而起了杀心,尽管还没有做出什么举动,但他立刻就先下手为强,弑师夺位,血洗门派,自己掌控了罗生门。杨敏二十年如一日追在他后面,为他付出了无数心思和情意,但他冷心冷情,毫无所动,甚至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所以,当他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他到底该怎么做?

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做。他只知道他对她感兴趣,喜欢看见她,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想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一直陪着自己。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从小到大,他所习惯的做法就是,无论想得到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就是这么狠决而又扭曲的心性,才能让他拥有一身冠绝苗疆的暗蛊术,他一直觉得没有什么不对。

可是他现在才发现,他大错特错,他的所作所为是最恶劣的一种行径,根本就不是真正爱一个人的方式。

他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觉得只要强行留住她就是拥有了她;等到他终于明白过来,终于知道什么是真心的表现,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杨敏在临死之前诅咒他,会因为爱上别人而如疯如狂,因为求之不得而肝肠寸断,他的一片真心被人无情相待,被人弃如敝履,被人狠狠碾进尘埃之中,成为一滩烂泥……

如今,她的诅咒真的应验了,分毫不差。

所谓的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大约就是这么可怕。夏然看他的目光,就跟他之前看着杨敏一样无情,一样鄙夷,一样不屑一顾。

说到底,他和杨敏并没有什么区别,连用的手段也是跟她相同的性质,只不过比她更加高明狠辣罢了,事实上都是一样的可叹可悲。不,他甚至比杨敏还要不如,因为夏然有一个男人和她相爱相守,愿意竭尽全力帮她摆脱他的控制。而杨敏给他下情蛊的时候,百华门来进攻罗生门的时候,他都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是他活该。

蓦地,他低声笑了起来,那苍白的笑容里却似染着无尽的惨烈血色,仿佛能让人看到他的血肉在这种笑容之下,碎裂成一地触目惊心的猩红狼藉。

“你赢了。”

良久之后,他才停下了笑声,望向夏然,声音极轻极沙哑,犹如大火焚烧过后留下的黑色灰烬。

“不用切除痛觉神经,我解开你的情蛊。”

他轻轻闭上眼,在心脏的位置上,缓缓地升起一个赤红如血的光点,颜色比之前杨敏的那一个鲜艳明亮得多。紧接着,夏然的心脏上也飞出一个赤红光点,两团红光升到空中,飞快地撞在一起,并没有发出明显的声响,却碎成了无数犹如粉尘一样的细屑。

那些粉尘一瞬间就失去了明艳的赤红光芒,褪成毫无生气的惨淡灰白,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还未落到地面上,就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夏然的心上猛然一松,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一下子摆脱了一副束缚着她的沉重枷锁,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畅快。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过身去看向赵景行,赵景行眼中光芒一闪,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本来还条件反射地一缩身子,但是这次心脏上却没有传来任何疼痛。

她的情蛊真的解开了!

“咳咳……”

背后传来一阵衰老微弱的咳嗽声,夏然回过头去,吃了一惊。萧无羡那张本来就已经毫无血色的面容,现在苍白到近乎半透明,而且像纸片一般憔悴干枯下去,黑发也变成一片苍苍惨白,仿佛在这几秒钟之内就老了二三十岁,油尽灯枯,垂垂将尽。

苗疆蛊术师养出一只情蛊,耗费半生心血,倾注一腔真情,为的便是九死不悔,壮烈决绝的爱恋。中蛊者一旦背叛,双方都不能独活,而如果下蛊的一方主动解开情蛊,付出的代价同样也是死亡。

死亡又如何……他本来就对自己的生命无甚留恋,现在更是没有了活下去的兴趣。对她做了这么多恶劣的事情,什么样的道歉都没有意义,不指望她能原谅,那至少在最后,稍微偿还一点点所亏欠她的吧。

萧无羡望着夏然,尽管他的目光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可他还是很认真很专注地望着她。他那张阴柔妖孽的绝色面容,即使是枯萎成现在这个样子,也带着一种荼蘼繁花开败的奇异美感,竭尽苍然。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那条紫蛇游到了他的身边。尽管萧无羡刚才让他身上的暗蛊全部休眠了,但这条蛊中之王并不在其中。它不再耀武扬威地在爬过的地方留下焦痕,也没有发出嘶嘶的声响,姿态中丝毫没有了以往那种高傲睥睨的王者风范。蛇头靠近他银发苍苍的鬓边,轻轻蹭着,仿佛充满了留恋与悲伤。

“紫斓……”萧无羡朝它侧过脸,“以后能不能跟在她身边,保护她……”

紫蛇一抖尾巴,发出一阵抗议般的愤怒嘶嘶声,萧无羡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算了,我估计你也不会肯,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他的手筋已经断了,抬不起来,紫蛇却像是知道他的意思,自己把蛇头靠到他的右手边,张开蛇口抵在他的虎口上。一汪深黑的毒液从它的毒牙上流淌下来,落到地面,飞快地长出一棵艳紫色的美丽毒菌,足有巴掌大小,这次并没有随生随灭马上枯萎,而是一直生长在那里,放着幽幽的紫色荧光。

与此同时,紫蛇身上那种明亮艳丽的紫色一下子就褪了下去,变成再普通不过的灰黑,它身上的毒息和威压仿佛在顷刻间也散得一干二净,跟一条最常见的毒蛇没什么两样。

萧无羡对着夏然轻轻开口:“……这棵毒菌是紫斓全身的剧毒凝聚而成,跟它一样具有震慑万毒的威势,只要把它带在身上,绝大多数的毒物都不敢靠近你。”

夏然没有说话也没动,她并不想要萧无羡的东西。倒是赵景行毫不客气地以念动力摘下那棵毒菌,让它漂浮过来,替她收了。在他眼里,萧无羡做出的事情百死莫赎,这点补偿理所应当,而且这种万毒之王凝聚出的毒素精华,是百年难遇的珍宝,以后肯定会派上用场。

萧无羡微微一笑,就在这短短的一两分钟时间里,他的容颜又枯萎憔悴了几分。

“如果我……”

他仿佛是积攒了半天的力气,终于才开口说出话来,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清,但是只说了这三个字就停了。停顿片刻后,才低低轻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你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我一死,身体里面的暗蛊没有控制,就会从休眠状态中醒来,破体钻出,对你们会有危险,而且那场面也太难看。”

暗蛊师即使死了,所饲养的暗蛊也不会死亡,而是会失去控制,的确十分危险。夏然一看萧无羡露出的面容、脖颈、手臂等位置,果然浮现出一道道隐约的脉络突起,而且正在不断地搏动,仿佛有无数的活物正在他的身体内部游走。

“走吧。”赵景行说,“在蛊虫出来之前,尽快远离这里。”

顾流深的空间通道已经撤除了,同舟小队一行人就从山洞里走了出去。跟之前萧无羡背对着杨敏离开一样,夏然也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

萧无羡并没有睁眼去看她离开,因为他知道他看见的会是什么,在某种程度上,夏然跟他一样冷血无情,只是她比他要好太多。她有在乎的人,有不渝的爱,所以她配得到幸福,而他不配。

躺在冰冷的山洞石地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体里面的毒蛊一点点地失去控制,开始反噬他的身体,他突然自嘲地笑了一笑。

刚才他本来是想问夏然,如果他当初没有强迫她要挟她,而是好好对待她的话,他将来是不是也能有机会成为她所在乎的人之一?

但他还是没问出口。因为他害怕她会像他对待杨敏一样,无情地一口否定,连这最后一点点的卑微希望都不给他。即便他对什么事情都是满不在乎的态度,要是直接听到这个答案的话,只怕也会有些受不住。

更何况,就算她的回答是肯定的,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

罗生门山洞内不分昼夜,永远都是一片阴暗、潮湿和森冷。但是走到山洞外面,正是清晨日出时分,初阳正在墨绿山脉上冉冉露出。明亮的阳光斜照过山峦林海,犹如撒开恢宏壮丽的万丈金芒,在起伏的群山之间拈出无数光影鲜明的褶皱,一道金黄灿烂,一道深黑凝重,仿佛华丽的锦纹虎皮一般。

山谷中郁郁葱葱,绿意盎然,草木在这初夏的温暖阳光下吸足了水分,仿佛能听见它们拔节生长的滋滋声。四处都是虫鸣蛙叫,熙熙攘攘,淋漓尽致地演绎着盛大的生之欢喜。

夏然走到洞外,这才仰起头,深深呼吸了一口周围新鲜的空气。罗生门里面的那股阴冷气息积在她的胸口已经好几天,憋得她各种不爽,这时候尽数都被吐了出去。

赵景行站在她的身边,看她微微有些苍白的侧脸,比离开上京基地时明显尖细清瘦了几分,忍不住心疼地伸手抚上去:“我来迟了。”

夏然抓住他的手,微微一笑:“没事就好。”

大约是活了两千多岁,年纪摆在那儿,赵景行从来就不会说什么肉麻兮兮的甜言蜜语。反正她也不喜欢这么腻歪,乐得不用听,现在这样就很好。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的山腹深处,突然遥遥传来了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隐约声响,像是无数巨大的岩石塌落下来,震得整片地面都在摇晃。

赵景行立刻把夏然护到后面,队伍退开数百米,撤到远离罗生门山洞的安全处。罗生门山洞所在的整座山峦都在剧烈地震颤,仿佛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怪物挣扎着要冲破出来,山腹中传来的轰响声越来越大,从洞口处可以看到深处有着隐隐的红光。

罗生门里面的那些门人们都惊恐万状地从里面逃了出来,一个个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有不少人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还都被烧焦了。

片刻之后,山腰上轰一声巨响,像是塌方一般,一大片山体猛然塌落下去,一股赤红的巨大火焰从里面破岩而出,烈烈火光直冲云霄!

可怕的热浪滚滚而来,山体接二连三地塌陷下去,冲出的火焰也越来越炽烈。直到最后,整座中空的山峦都彻底倒塌下来,上面到处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尽管现在是阳光明媚的白天,那炽烈火焰的红光也照彻了半边天穹,映得朗朗蓝天犹如染血一般,一片惊心动魄的赤红。

无数赤红的火舌在山峦上冲天而起,妖艳而绮丽,光芒灼灼,犹如魔界中盛开的巨大红莲,又犹如从地狱最深处腾出的业火,焚尽一切。

普通的山火不可能烧出这种火势,应该是萧无羡放出烈焰蛊之类的蛊虫,在山洞内部燃起的火。这个人一向任性,以一场滔天烈火,烧了整个罗生门给他陪葬,这高达百丈的巨大山峦塌落下来,就是他一个人的坟墓。

夏然眼中映着那烈烈的赤红火光,终于有了一点波动。

萧无羡最后开口想问她的那个问题,从他的神情和语气里,她其实能看得出来。现在人死灯灭,仇怨俱泯,撇开对萧无羡的厌恨,从客观上来说,她给他的答案也许会是肯定的。

这个人行事狠辣无情,有实力有心计有手段,本来是属于那种她比较欣赏的人才类型。能在山洞中的咫尺之地幻化出一整片浩瀚广袤的宇宙时空,非胸中具有大气度之人无法做到,他以前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到底深不可测到了什么程度,只怕远远在她的了解之上。

一旦她跟这种人打上交道,大部分都是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但也有少数一部分,能够成为像零那样的生死之交。她这个人就是这么自私,你对别人多狼心狗肺都可以,只要对我掏心掏肺,我就都有可能接纳你。

但是,无论她现在的答案是什么,对萧无羡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别看了。”

赤红火光中,赵景行一手揽上她的肩膀,声音低而温柔。

“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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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估计有点堵,门主是我写过的最有挑战性的一个角色,比较纠结复杂,可能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但这本身就不是男配也不是反派,所以大家无论对他有什么样的看法都正常,就当我的一个尝试吧。

不管怎么样,门主都挂了,他的剧情到此为止。接下来嘛,公子已经到了,那啥还会远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