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回家。”
坠下城墙的宋伊人,在沙坑之中站起身子,向着远方沙尘的那道光芒走去。
抱着刀鞘坠跌,但靴底几次摩擦城墙,最终演变成踩踏灵山城墙奔跑的朱砂,体态逐渐平稳,面朝大地,最终快要坠地之时,脚尖狠狠踩踏砖瓦,纵身掠出,面颊几乎与地面齐平着擦过,被红甲裹覆的纤细腰身在空中拧转,最终以刀鞘坠砸地面,做了个撑杆跳的姿态,来到了宋伊人的身旁,将刀鞘插回其腰间。
一大一小站在浩瀚黄沙之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那座巍峨壮观的书简之楼,一枚又一枚的巨大古梵语,悬浮烙刻在空中,化为荧火,缭绕不散。
宋净莲眼神恍惚。
自己的父亲,站在书简楼的中心,天地之间,如圣贤一般,隐约与每个文字形成呼应。
在邵云大师的“佛语”之中,似乎人人都有机会立地成圣,哪怕站在书简楼外亦有心灵感应,只可惜宋伊人站住了脚步,并没有继续往前再迈一步,他抬起手来,抓住空中飞扬的一角青衫一枚,那个背负双手站在漫天黄沙与梵语之中的男人,断去一截衣衫,头也不回的离开。
满头鲜血的金易,保持着跪伏的姿态,额头鲜血已在膝盖处蔓延成一片血泊。
邵云忽然高喝道:“大客卿!”
宋雀微微停步,但其实他并不是在等待邵云的话,而是在等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跟过来。
老人念完之后,就沉默了,他保持着伏首的大礼,并没有忌讳被宋伊人和朱砂看见……这是他欠宋雀的,这是灵山欠宋雀的,而事已至此,宋雀割袍决裂,离开灵山,他已经无颜再开口。
哪怕,他真的很希望宋雀能够留下来。
老人的沉默,并不难猜出什么意思。
这所以会有这种无声的挽留……是因为邵云实在无法开口,也不知从何开口。
“我捻火之时,灵山正是水深火热之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不修佛法,但却认佛理。灵山千万苍生该好好活着,东土亿万生灵应有个太平。”
黄沙中的青衫笑道:“所谓镇灵山,守太平,百年来,也算是尽职尽忠。”
“今日离开,于情于理,于律于法……你都不可拦我。”
宋雀淡淡道。
“佛子即位,只需在盂兰盆节点燃魂火,照亮浮屠古窟,灵山等待百年的转运之势便来了。”
他没有回头,微笑道:“婴儿也是要长大的,总不能总要人一口一口的喂,邵云大师……是不是这个理?”
老人叹息一声。
双手合十。
“盂兰盆节,大客卿还会再来吗?”
宋雀平静道:“我已割袍,客卿山与我无关,灵山亦与我无关。当不起邵云大师的这句‘大客卿’,也对贵宗的盂兰盆节,毫无兴趣。”
他面朝无人看得见的黄沙,眉尖轻轻蹙了一下。
这些年来勾心斗角,已经累了倦了,今日借着金易衅事而离宗,真正挂牵的东西,还真找不出来,客卿山那些挂件摆设物事,留着也便留着,不带走也便不带走了。
所以此刻的转身离开,宋雀根本就没有半点犹豫。
但……再稍稍深思。
其实。
他于灵山,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东西。
比如“承诺”。
宋雀是一个极其看中承诺
的人,出口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在风来关的时候,他曾答应过宁奕,要尽全力帮他治好裴灵素的神魂之伤……而今日离宗,盂兰盆节他也不会再来,既然要“断离舍”就要断个干净,但答应宁奕的事情,却是无法做到了。
宋雀声音极轻,嘱咐道:“我走之后,大师要善待宁奕,切不可让宁小先生在灵山再受委屈。”
老人苦笑道:“你走之后,再过不久,我也要走了……此后整座光明殿都是宁奕的,我于殿前已与他说了,那片光明赠予他,只求结一个善缘。”
这句话在黄沙之中荡开。
跪伏在地上的金易,身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
邵云大师,竟然把那片光明都拱手送人了?
送给了宁奕?
律宗大宗主满面鲜血之下,痛苦的闭上双眼,额首青筋翻涌鼓现,神情复杂。
站在书简楼外的宋净莲更是目瞪口呆,他捻着那角破烂衣衫碎片,有些错愕的回头去看灵山内的方向,目光遥遥隔着城墙锁定天清池……先前大雄宝殿的钟响,宁奕被召见,就是谈的此事?
邵云要将灵山最珍贵的那片光明送给宁奕。
这一趟入灵山,宁奕得了太多太大的造化。
“终于知道……灵山之兴,不在灵山了么。”宋雀有些嘲讽的笑了一声,收敛笑容,不含感情的说:“这片光明送的好,这是宁奕需要的。这笔买卖,灵山不会亏。”
然后宋雀才后知后觉的捕捉到了邵云某句话中的一个重要信息。
你走之后,再过不久,我也要走了……
邵云的“走”,与自己的“走”。
意思不一样。
“你在北境见过‘朱密’了吗。”
老人忽然问了宋雀这么一个问题。
大客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见过了。”
“是不是,很丑陋。”老人哑然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胸口的位置。
那里是凡人心脏的所在之处。
大能者的身躯脱离凡胎,逐步通往不朽的殿堂……那里寄放着的,是道心。
牺牲自己大道,来保全圣山,脉系。
宋雀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在乎的东西,朱密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圣山,不得不选择牺牲,所以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也得到了另外的‘补偿’……”
邵云咧开嘴角笑了笑,“是这样吗,大客卿不愧是除盖障菩萨,看得比我要透彻许多,洒脱许多。”
“只不过是局外人罢了。”宋雀道:“大师的阳寿不像是要尽的样子。”
“师尊说我,有命修行,无命参书。”
邵云的眉尖缓缓低垂,两缕白色的长眉随风沙飘起,他轻声喃喃道:“久坐光明里,不得修行,只能翻书,书看完了,灯便也燃尽了……我有预感,离走的那一日,不远了。”
宋雀无言以对。
金易已许久未曾动弹,似乎凝成了一座血色石塑。
宋伊人的手心感到了一阵温暖,低下头来,看着朱砂神情悲伤的攥拢他的掌心,声音极轻的开口对他说,“邵云大师是个好人,我不想他死。”
年轻人一阵沉默,欲言又止。
为灵山奉献一切的人,其实不是金易这样“抛头颅洒热血”的鲁莽之辈,动不动将头颅放在铡刀之下,事事黑白,动辄分出生死,将“
死”随时放在嘴边的人,并没有真正考虑到灵山的未来。
灵山的未来是活。
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
正因为有着像邵云大师这样的人活着,忍着道心的屈辱,枯坐在光明殿中,灵山才能够得以渡过最艰难的时刻……而自己的父亲宋雀,其实也是这样的人,背负着禅律两宗的不理解,鄙夷,反抗,弹劾,阻力,一次又一次的抗下重担,真正的大能,修行者,也是砥砺道心的“修心者”。
朱砂已经压低了声音。
但是在此刻的环境之中,哪里能够躲过邵云的耳目。
老人和蔼的声音轻柔响起。
“小丫头……死没有什么,人人都会死,这是万物的结局。”
他的眼神里有些留恋,有些不舍,书简楼里的每个古梵语文字,都是自己枯坐时候所看到的“大道真相”,越接近书上的道,越接近人生的尽头。
人生就像是翻卷阅书。
人总会死去的。
到了黄昏,抬头去看,天已经黑了……而手上的书,也失去了意义。
邵云恍惚道:“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着,好好的活着,反而很难。”
金易的身子如雷霆劈过一般,低声呜咽起来。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此刻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书简楼里的每个文字,不再富有光泽。
老人轻声问道:“大客卿,若我今日就走,你还走吗?”
宋雀回过头来,深深望向老人的双眼。
邵云眼中带着愧疚,缓缓双手合十,袖袍摇曳,竟然有了一些羽化的痕迹。
这是要逼他留下来。
宋雀的眼中有些动容,他若真的是绝情之人,当初就不可能在灵山留下来,待如此之久。
“何至于此。”
宋雀叹了口气,有些恼怒道:“既然是该断的因果,便让它断了吧……大师不要再为难我了,留住最后的这口气,多庇护灵山一天是一天。强留宋某,不是好事。”
老人眼帘微阖,似乎在思索,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
他那半截羽化的袖袍,最终重新稳定。
整个人也不再虚化,那股随时可能湮灭的“光明”最终凝实。
邵云声音沙哑道:“是我失礼了。”
宋雀摇了摇头,最终沉声道。
“我答应你,盂兰盆节,我会再来一趟灵山,见证菩萨捻火,照亮佛窟。”
邵云沉默着再次揖礼。
宋雀看着宋净莲和朱砂,看到了某人下意识回头望向灵山的动作。
他轻声道。
“跟我回一趟长白山取一样东西,此后想去哪都随你,若是想待在灵山做一些未完的事,也无所谓,盂兰盆节,我再来接你。”
宋净莲点了点头。
风沙中,三人缓步离开。
大雄宝殿响起浩荡钟声。
黄沙漫卷。
老人长声喝道。
“灵山两宗,诸多罗汉,恭送除盖障菩萨。”
城墙上的佛门弟子,听到了这句呼喊。
“灵山两宗,诸多罗汉,恭送除盖障菩萨。”
遮天蔽日。
沙潮之中,原本安静站在城头的一只青雀,受了惊吓,铺展双翅,呼啦飞起。
在灵山城头,远远掠出一道孤独的长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