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眼球,悬浮在茅草屋桌案的玉碟之上。
“巨人王的眼瞳么?”宁奕从观想世界之中脱离,他双手撑着地面,神魂一阵虚弱,进行一场观想需要耗费巨大的念力……而破开“世界观”最后得到的回馈,就是茅草屋里悬浮着的那两样物事。
两颗眼珠,看起来被秘制的阵纹凝练过,不然以那位端坐山岭之上的巨人王身姿,一颗眼珠少说也有一座府邸大小。
宁奕伸手去接。
“纯粹是风和雷元素的凝结物,极其精粹,毫无杂质。”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这样精纯的力量竟然可以被化为己用,成为生物本身的某种器官。
因为茅草屋屋脊被掀开了原因,整座后院此刻都没有藏在黑暗里的地方,丫头轻轻伸手便拽开了那座草屋的木门,掀顶拽门……后院里唯一的“建筑”就被这么粗暴的“拆”了个干净。
“可能这就是巨人一族的天赋了。”
裴灵素看着宁奕掌心悬浮着的那两枚眼瞳,“这座后院里的‘观想世界’,把茅草屋和刨土地连接起来了,我拆解了阵纹,神魂感应到细致入微的‘营帐’,还有无数个蚂蚁大小的‘尸体’,更像是泥塑,如果没有猜错,你应该看到了。”
“不……我没有去到那里。”宁奕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在观想世界里的所见所得说了一遍,他忽然讶异道:“你怎么猜出来是‘巨人’?”
“道宗‘风雷’之术的起源,一直有所争议,西岭的两大绝学,一是驾驭风雷辟邪驱魔,二是施展法相踩踏山脉,将军府上有过禁忌文献,剑藏崛起之后……我记忆里涌现出父亲审视古卷的景象,他认为远古的道宗几位天尊,借鉴了‘巨人王’一脉的天赋,以星辉之力,将其改成人族能够施展的‘神通’。”
裴丫头接过一枚眼瞳,轻笑着捻了捻,在掌心掂量一二之后,狠狠将那枚“雷之眼瞳”掷出,轰隆一声,那枚纯粹的眼瞳瞬间化为万千雷光,撞向后院的某座石壁,在宁奕心惊胆战的“轰鸣”声中炸开无数道白光,璀璨如白昼的灼光消散之后……一切恢复如初,那块石壁连一丝一毫的裂纹也没有浮现,无数道雷光则像是蛛网上粘稠的蛛丝一般粘附在石壁上,又像是有着韧性的触手缓慢回拢,最终一点一点,重新凝作“眼瞳”。
裴灵素有些失望的感叹道:“即便是纯粹的‘雷’,也无法打通两座府邸之间的阵法,那位天清池主看守的太死了……我还以为这两枚‘眼瞳’能在接下来的破府之中有所作用。”
宁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丫头,天清池主可不是傻瓜,且后来人未必就会先破西岭风雷之术……若是这里获得的‘宝物’能够破壁,那他这府邸可不成了笑话。”
丫头嘻嘻笑了笑,“这两枚瞳孔,若是赠予专门修行‘风雷’的人,那么修行进境必会一路高深,只可惜对你我无用。”
“周游先生若是还在,那么这‘风与雷之瞳’便是送给他的回礼了……”宁奕抬起手来,将两枚瞳孔收入囊中,他思忖片刻,道:“我与律宗大宗主说过,在府邸内得到的‘宝物’不会私
吞,但执剑者和影子不可暴露,若是给出这两枚眼,律宗的多事之人追究出来,便会牵扯出许多麻烦。”
裴丫头收拢笑意,神情严肃道:“浴佛法会内神秀的死因还有秘密,宋净莲幼年时候中的蛊还未查明……影子在小雷音寺的借火绝非偶然。这灵山之中,除了大客卿寥寥几人外,其他人不可信。”
灵山之中有内“鬼”。
这也是宁奕的看法,鸣沙山的叛乱谋划的实在太过“顺利”,单单凭借具行,的确足够策划出这起惊天动地的窃火案,但还有许多不合理之处……大客卿在路上说过,灵山之中心意不齐,逆贼藏身,而且不易查出,在这净土世界内太多生灵,苦修者,想要彻查根本不可能。
“若是府邸之内,尽是执剑者和影子的秘辛,那么出去之后……这些宝物给不得,我就只能给出几把名剑,作为谢礼。”宁奕无奈道:“来了灵山,白吃白住,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啥时候那么好心了?”丫头撇了撇嘴,“我听外面的弟子说了,律宗大宗主就是茅坑里的狗屎,又臭又硬,脾气烂得狠,在天清池外三番四次的阻挠我们,你还送剑?”
宁奕咳嗽一声,“离开天清池后,金易在灵山两宗面前对我们赔礼道歉了。”
“哦豁?”裴丫头相当开心的笑了起来,“还能有这离谱事?”
“律宗大宗主,人是不坏的。”宁奕站起身子,在阳光之下环顾着这座后院,抖了抖袖袍上的尘埃,摇头道:“以前我走哪得罪哪,去一趟青山府邸,得罪了三座书院,去一趟东境,得罪好几座圣山,那时候觉得我背后有人,手里有剑,什么都不怕,所以肆意妄为,也伤害了许多人……过了很久我才发现,这并不是所谓的‘锋芒’。真正的‘锋芒’是内敛的,藏在鞘里,不闪则已,一闪便要取人性命,剑修的剑也不是拿在手上,而是放在心上的。”
裴丫头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她轻声问道:“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宁大魔头’。”
“不是宁大魔头,是宁先生。”宁奕微笑道:“这世道以拳头讲道理,金易拿他的十八铜人跟我讲道理,他败了,折了颜面,赔礼道歉,这是君子之道,既然律宗以道理相待,我便以道理相还。”
裴灵素笑眯眯道:“所以宁先生真就把‘剑’放在心里了呗?”
宁奕伸手弹了弹自己腰间的细雪剑鞘,发出清脆的啷当声音,“剑在心里,道理在腰间。”
裴丫头笑盈盈再问道:“那宁先生的心里就只有剑咯?”
宁奕眨了眨眼,他上前一步伸手揽住裴灵素的细腰,将她一把揉进怀里,下巴搁在脑袋上,悠长道:“还有一个傻丫头。”
……
……
灵山山门,城墙之外,有马蹄之音。
城墙上的巡守弟子,灵觉警惕,在地藏菩萨入城之后,灵山世界的“看守”便变得严格起来,或许是因为新生佛子的鼓舞,整座古城的“精气神”都迎来了崛起。
律宗的某位持令者,皱起眉头,抬起一只手,示意弩箭悬而不射,阵
纹不用急着触发,在浴佛法会之后,鸣沙山的消息一直没有传来,两宗的大宗主都交代了,小雷音寺的消息要第一时间入城……如今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消息入城的时候了。
然而黄沙之中,白马显形。
只有两匹孤零零的骏马,马背上一灰一白两道窈窕身影,皆是裹着泥尘,一路风尘仆仆,看得出来几多沧桑,即便隔着一阵黄沙也能看出马背上二人的疲倦……二人的影像遥隔黄沙,低俯马背,远远看去,都能看出一片狼狈。
持令者皱起眉头,敏锐的捕捉到了远方黄沙地中的血腥味。
这二人负伤而来。
他面无表情,抬起的那只手,指尖已经有了叩下的意思,他可不管什么女子,什么伤患……灵山的威严不可僭越,即便隔着好几里地,也能看出来,对方的衣着不是佛门的苦修者,既然如此,何必来灵山寻求帮助?
“侯——”
他喉咙里的声音已经酝酿着准备喝出,忽然瞳孔一缩,硬生生止住了压掌放箭的动作,黄沙地中的一女子,抬起手掌,高高举起一枚令牌,那枚令牌迸发出清亮的白光,如一道月牙,荡开黄沙,露出了一张满是血污却不掩清丽脱俗的面孔,女子艰声嘶喊道:“瑶池西王母庙来者,要见灵山大客卿!”
……
……
清泉坠石。
一大一小。
两人独坐瀑布之间,水流落下。
大客卿的衣衫被水珠打中,发出“啪嗒”的沉闷脆响,但衣衫始终干燥,无数水流汇聚落下,颗粒分明,形成一副莲花落珠的异象。
“我曾教净莲修心,在瀑布之下聆听水声,万物皆有音,于大千世界嘈杂里觅得自己心的声音……方可踏入修行之道。”
宋雀的声音不疾不徐,“很多人觉得此事与修行无关,不可帮助进境,但修行不难,修心才难,于世俗路上奋进,越走越远,回头去看,若是忘了自己的初衷,那么便容易走入一条不归之路……时刻聆听自己心的声音,才能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
坐在瀑布泉下的云雀,青衫被水流打中,整个人一片狼狈,但苍白的面颊却一片坚毅,始终闭着双眼,感受着大客卿口中的“心”的声音。
入城游行之后,他便跟随宋雀先生修行。
修行星辉,修行体魄,修行静心养神,修行聆听之术。
太多学问和道理,作为一个只在边缘沙漠小寺里抄写佛经的小和尚,跳出了这口井,才发现外面的世界竟然如此波澜壮阔……他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云雀的心神逐渐平静下来。
“先生,今天要学些什么?”他轻声开口。
坐在瀑布下,手持轮转佛珠的中年儒士,心神有些恍惚,轻柔开口,“今日……教你‘卦测吉凶’。”
宋雀捏着佛珠,指尖微微一滞。
一滴水珠打入衣衫,发出了一声入衫的闷响。
云雀睁开双眼,眼神不可察觉的闪烁了一下……他敏锐的捕捉到,宋雀先生的肩头之处,有一块衣衫布条被水珠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