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不是道宣师兄。”
宋伊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看着金易神情凝固,眼神不敢置信,内心竟然生出了一种“愉悦”的快感。
律宗大宗主的声音如刀子一般,一字一句,蕴着暴怒。
“你在说什么?”
宋伊人抛开这些思绪,不为所动,声音仍然冰冷,“大宗主何必动怒,禅律之争,数千人见证……您在怀疑净莲在打诳语?”
开玩笑?
他宋伊人从小见过不知道多少大场面,会害怕你区区一位律宗大宗主?
他旁边站着的老爹是吃素的?
与此同时,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脑海里掠过……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宋伊人不是出家人……出家人吃素,他老爹也确实不吃素……
摇了摇头。
宋伊人冰冷冷道:“还请大宗主,谨言慎行。”
金易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声音不再沉重。
制怒。
制怒。
自从主掌律宗,自己的脾性的确变得容易暴怒,而且容易冲动,可能是因为常年与血腥打交道的缘故,这灵山是圣土,但总要有人去面对阴暗……数十年他打杀了不少生灵,按佛门的业力来说,自己也背上了难以饶恕的业障。
他不求回报,唯一所求的,便是灵山能够因为自己的付出,而变得更好。
金易控制住自己的失态之后,让自己的说话声音听起来柔和许多,“禅律之争,在浴佛法会之中进行,最终的决胜者,便是佛子,不知道我是否记错了?”
宋伊人摇了摇头,道:“大宗主没有记错,的确是这个规矩。”
金易再次开口道:“神秀死了。”
这句话已经是一种笃定的,衬托另外一句话的意味。
神秀死了。
禅宗输了。
那么……便是律宗赢了。
但金易并没有直接这么说,他转了话锋,诚恳的看着大客卿的儿子,语气真挚问道:“那么……我想问一问,佛子不是道宣,还能是谁呢?”
宋伊人隔着斗笠,挠了挠头。
他沉默了。
其实是在思考,怎么去回答金易的问题……直接抛出“云雀”这个名字,好像太没有威慑力了。
一个来自于东境长城境关内的苦修者?一个灵山情报从未搜集到的陌生少年的名字?
斗笠下的年轻人,泛起无奈的无声苦笑。
禅宗大宗主的声音,替他解了围。
恢弘的,虚无的佛音,在木恒大师身旁响起。
他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态,以晦涩的古梵语,念出了虚云师祖闭关前的那句谶言。
“捻火者……继承佛子之位。”
金易的神情有些难看,这是在“禅律之争”开始之前就已经流传出的谶言,捻火者,哪里有什么捻火者?灵山这么多年不就出了一个讨厌至极的宋雀?
神秀和道宣都不是捻火者!
神情悲苦的木恒大师,缓慢踱步,来到了宋伊人的身前,他看着斗笠下清澈的眼眸,难以抑制自己的悲伤心情,声音沙哑道:“我想知道……神秀是怎么死的?”
比起回答金易。
宋伊人更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大客卿把自己从
车厢上带下来,其实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口……一个晚辈的身份,说出佛门在鸣沙山的“耻辱”,或许会更合适一些。
宋伊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神秀,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杀的。”
叹息一声。
他没有给两位大宗主反应的机会,继续开口道:“小雷音寺的住持具行大师,与鬼修勾结,窃取愿火,在浴佛法会之际,屠戮佛门弟子,试图以邪术唤醒鬼佛陀‘阿依纳伐’,禅宗禅子神秀也是其中一员……计划失败之后,被我以‘捆麟绳’制服,在我动手杀死他之前,他选择了自尽。”
宛若雷霆霹雳。
木恒根本不敢相信,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这位素来稳重如山的禅宗大宗主,险些跌坐在黄沙之中,身子摇摇欲坠,被宋雀抬手弹出一股劲气扶住,才不至于丢了颜面。
而金易同样如此。
两位大宗主,在灵山久居高位,都动了一些小心机,提前占卜了卦象,却万万没有想到,在小雷音寺,竟然发生了如此严重的“叛变”!
“具行……具行……”
木恒捂住嘴唇,一口鲜血透过指尖缝隙,已然溢了出来,颤声道:“神秀岂是这种人,具行误我禅宗!具行误我禅宗!”
宋伊人无奈的叹了口气。
金易则是慌了声音,连忙道:“道宣如何?道宣如何?”
“道宣师兄安好,不曾有恙。”
宋伊人看着这位大宗主,声音不自觉变冷了一些,“师兄在禅律之争当中,败给神秀,若是金易长老想要禅律之争的结果……那么这便是了。”
道宣败了。
神秀死了。
禅律两宗,斗了如此之久,结果,禅宗不是赢家,律宗也不是。
金易眼前也有些发黑,他脚步踉跄,很可惜宋雀只是冷眼看着,并没有要“搀扶”的意思,这位律宗大宗主拔出背后烧火棍,狠狠插入黄沙之中,止住摇晃身形,抬起头来,狠狠问道:“佛子是谁?”
宋伊人没有开口。
“是我。”
一道清瘦的,有些文弱的声音,在第一辆马车内响起。
带着斗笠的佛门少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几乎快要跳了出来,临近佛门,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车外面的声音,交谈,他都已经听到了。
而放空思绪之后,他便做出了这个选择。
背对云雀的大客卿,露出了有些释然的笑容。
这个小家伙,真是很聪明的人呐,留在车厢上,便是要他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出场时机。
就是……现在。
扶着马车走出来,踏在黄沙之中的云雀,缓缓摘下了自己的斗笠,他并没有太多隐藏自己面容的习惯,先前宋伊人的叮嘱,也都被他忘掉,抛在了脑后,于是在金色洞天的照耀之下,本处在长夜之中,城头之上的那些苦修者,都看清了斗笠下那张清秀的面孔。
那张……佛子的面孔。
带着灵气的眼眸,略微阴柔,但并不娇弱的五官,下颌棱角相当分明,眼神还带着坚毅。
云雀再一次开口,这一次他不是望向两位大宗主,而是一人站在灵山的城墙之下,望着城头上数之不清的苦修者,望着这座城墙背后圈起来的万千生灵。
“佛子,是我。”
是一种宣布。
金易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磅礴”的力量,一股要从天灵盖,把自己灵魂都抽走的,巨大的感召力量。
他的心脏跳动速度,似乎都都加快起来。
不仅仅是这位律宗大长老,随着这位佛门少年,摘下斗笠将其掷在黄沙地上的动作,所有人的心跳都加快起来。
宋伊人的眼皮狂跳不已。
他万分诧异看着缓步走出车厢的少年郎。
云雀抬着头,望着灵山城墙夜色背后的万千火光,一只手丢掉斗笠,另外一只手握拳捂在胸口,似乎要按住自己的“心跳”声音。
先前他在对自己抱怨的那些话……
回忆起来了。
云雀说,他的心底在打鼓。
现在宋伊人清楚的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咚!”
沉闷的一声。
像是鼓声!
黄沙地里的沙粒,极有节奏的跳跃着。
“咚!”
间隔平稳,却更加强烈的第二声!
云雀感受到了那股巨大的召唤,他捂着自己的心脏,而且将自己的魂念释放出来……于是整座灵山城墙,所有的苦修者,连同灵山境内,一座座山峰,一座座静室,集镇上的百姓,入眠的鸡犬,都听到了这个少年内心,狂热而又虔诚的心跳。
浮屠古窟,一座落满灰尘的菩萨雕塑,结跏趺坐,右手持锡杖,左手持如意宝珠,唇角似乎微微翘起。
云雀的声音,在黄沙里颤抖着响起。
“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
鼓声渐大。
“或因治生,或因公私,或因生死,或因急事,入山林中,过渡河海,乃及大水,或经险道……”
再大。
“是人先当念地藏菩萨名万遍。”
更大。
“所过土地,鬼神卫护,行住坐卧,永保安乐,乃至逢于虎狼狮子,一切毒害不能损之。”
念到最后,少年抬起头来,望向灵山城墙的上空,浮屠石窟内蛰眠已久的那些香火,一缕又一缕,悬浮而起,在地界上空汇聚出一张巨大的含笑的菩萨面孔。
两相对望。
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人间。
神情苍白的律宗大宗主,此刻杵着金刚棍,也难以控制自己身躯的颤抖,他喃喃重复着虚云师祖的那句谶言。
“捻火者……继承佛子之位。”
捻火……
捻火……
如此虚无缥缈的事情。
那个站在佛光之中的少年,衣衫飞舞,身子单薄,声音却极其坚定。
他从小巽寺里走了出来,见了众生。
此刻向着众生开口宣布。
“我叫云雀。”
“是戒尘的弟子。”
“是灵山的佛子。”
“也是……”
“地藏菩萨的捻火者。”
这声音在人间如一道骤鼓。
灵山等这鼓声,已经等了太久。
云雀闭上声音,城头真的有人敲响重鼓,鼓声如浪,轰然叠加。
煌煌鼓声,于长夜之中响彻。
宋伊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情绪复杂的望向自己的师弟,然后高声喝道。
“开城门——”
“迎地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