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在穹顶弱光当中,显得熠熠生辉的金银平脱刀。
咔嚓一声。
断成了两截。
抬着双臂,保持着持刀格挡姿态的姜麟,瞳孔里倒映着破碎的刀身荧光,他怔怔看着这柄长刀,自己父皇留给自己行走天下的神兵,自中间裂开一线。
连绵的剑意,通过细雪,砸入了刀身之内,层层叠叠的剑意震颤叠加,最终将这柄狩水长刀震碎。
然而姜麟此刻,并不仅仅是因此而失神。
那个落在地上的少年,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宁奕......”
这个名字,让姜麟蹙起眉头,他努力回想着自己行走妖族天下之时,有人对他说的一些话。
大隋天下迎来了全新的大时代,诸多圣山的圣子都有龙凤之姿,蛰浅不出,冠绝一个大世潮头的洛长生破开了十境,这边妖族天下几乎无人可以与大隋谪仙人相提比论,余下的那些天才,叶红拂,曹燃,这些名字,姜麟都有听过。
再往下一些的,灞都那位老人曾经提到过,天都应天府的四位大君子,西境剑湖宫的七境无敌柳十一,东境太游山的须臾道人,道宗灵山大雷音寺,天宫地府阙主殿主,这些名字都是未来大隋天下赫赫有名的修行者......这些名字在莲花阁的袁淳手中,一笔一划落下,有些被束之高阁,等待着尘尽光生的那一刻,有的已经走出圣山,准备向着世人展露锋芒。
于是便有了一张......大隋天下所有人都会仰望的榜单。
天上星辰,地上仙人,光芒璀璨,星辰黯淡。
星辰榜。
这张榜单上列的,便是未来可期,能令星辰黯淡的天才人物。
无论是山泽野修,还是圣山稚子,只要有一线天机,有机会在这座天下大放光明,都会被列入榜单之中。
莲花阁里那位推演之术不输妖族天下灞都老人的袁淳,活了四百多岁的高龄,卜卦推演,堪舆吉凶,号称一根竹竿钓尽大隋天下鲸鲨麟龙,掌心方正铜钱,兜住天下气运,绝不会有遗漏......坐在大隋国师之位,而今四百年有余,确实如此,算无遗策。
星辰榜的榜单内容并非一成不变,很多不分排名,在大隋大朝会前,榜单上的排名也很难证明强弱,这座天下四万里,天才层出不穷,有些已经展露头角峥嵘之姿,能让一整座圣山倾力而栽培,又怎么可能是平庸之辈?闭关圣山深处,只等一鸣惊人。
大隋天下里,能够有幸被姜麟记住的那些名字,大多都是这样。
只身来到北境生死历练的,就只有曹燃一个人。
对于那些闭关不出的所谓天才,姜麟向来看不上也瞧不起,妖族天下也有诸多“天才”,背负着皇族的强大血脉,却不愿行走北境,与人族交手,而是谋求造化,避敌修行。
自己的父皇,曾经是某个时代的原血大妖,追溯到久远以前,曾与大隋的高祖皇帝一战,据说可以媲美不朽,而自己当时还只是蕴藏麒麟本命精血的胚胎,无数年岁月演化,机缘巧合,胚胎才得以发芽,等到他开启灵智,走出麒麟冢,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战死。
妖族天下,与人族天下,如今看来,倒是相差不多。
大家都在等待所谓的某场造化。
只不过有一人例外!
那个名字一夜之间,在大隋的皇城登顶。
大隋的西境,有一位少年郎,从枯庙里走出来,成名的那一日,莲花阁里袁淳开卦卜算,彻底除去了洛长生的名字,而位列第一的,不是叶红拂也不是曹燃,更不是诸多圣山翘首以盼的圣子天才。
而是一个叫做“宁奕”的普通人。
妖族天下也听闻了这个消息,姜麟当时听到,只是嗤之以鼻,那一日,恰逢诸多大妖齐聚灞都,大先知开坛讲道,这则消息传来,没有一人有所动容。
大隋天下已有太久,没有出过真正的天才,十多年前传得沸沸扬扬的“神道剑”三人,并没有真正踏足北境倒悬海,与妖族巅峰大妖一战。
妖族的一部分大修行者,认为大隋已经没落,那些被吹捧上天的修行者,不过尔尔。
所以震动大隋的“徐藏身死”,传到了妖族天下,也只不过如一阵秋风,连天神高原的草叶都吹拂不起,他们未曾见识过徐藏的剑气,所以对于这道消息的震撼程度,无法感同身受,更不用说感到惋惜或者快意的情绪。
但是姜麟永远记得,那位对自己有大恩的灞都老人,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两座天下,这十年来,如果只一个修行者,能够称得上剑仙......”
那个人,一定是徐藏。
姜麟默默记住了这句话。
所以徐藏身死的那一日,接过徐藏细雪继承未来剑仙遗志的“宁奕”,也被姜麟所记住。
年轻的麒麟大妖,缓缓放下左右两只手。
仍然攥刀。
支离碎裂的狩水断刃,倒映惨白之光。
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心底默念“宁奕”两个字,身体的痛苦,都被他抛在脑后。
......
......
徐清焰面色苍白,她扶住身旁的宁奕。
宁奕的面色仍然平静,但声音已经极其虚弱,拿着残余的神性包裹声音,传到徐清焰的耳中。
“扶住我。”
徐清焰知道那头大妖的来历绝非寻常,而手中那柄狰狞长刀,更不用说,肯定是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她万万没有想到,宁奕竟然就这么,生猛无比地跳了起来,然后一剑下去。
那柄长刀一切为二,就此碎裂开来。
两人紧贴在一起,与那头大妖隔着十数丈的距离,这不是一个安全距离,中间起了一些烟尘,剑气余波冲挡大殿,导致四处八方,都有着簌簌的碎石掉落,砸在地上,溅开滚动。
徐清焰抿起嘴唇,很是紧张地看着前方,担心那头大妖随时可能冲杀过来。
宁奕如今的身体情况,以他刚刚开口的样子来看,是惨淡到了极点。
神性透支的情况,宁奕身上出现过一次,红符街的逞强,导致他在府邸里面躺了好几天,浑身乏累,即便后面境界提升,神性透支带来的痛苦可以咬牙抗住,但是想要再战,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放心。”
“这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是徐藏教给我的,力度很大,剑法很刚......他扛不住。”
宁奕咧嘴笑了笑,他盯着前方,烟尘之中,那个魁梧的身影,缓慢垂落了双臂,各持着一截断刀,不动也不摇,看起来稳如磐石,但其实宁奕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付出如此多的代价,连狩水都砍碎了,那头大妖,怎么可能安然无虞?
姜麟的背部,白色麻袍,被剑气余波一切两半,从中间破碎,这一剑砍碎狩水,剑气直接灌入体内,无数的金黑色秘纹流淌,烟尘没有立即破散,因为此时此刻,受了宁奕一剑的那头大妖,再也无法像刚刚那样疾射而来。
烟尘里,姜麟轻微而沉闷地咳嗽了一声。
“宁奕......你刚刚的那一剑,是徐藏教给你的。”
宁奕挑了挑眉,他杵着细雪,被徐清焰搀扶,毫不避讳姜麟提到“徐藏”的名字。
“是。”
“如果你还有力量,就会走过来杀死我......但是你没有。”
那头年轻大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开口的声音,带着三分沙哑,还有七分感慨,当他说到这句话中,“但是”两个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读音,带着一份嘲讽,“说明你没有更多的力气了,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宁奕沉默了。
“你不仅举不起剑了,连催动符箓的力量都没有了......”姜麟顿了顿,他的影子在灰尘当中,像是一尊雕像,巍然不动,如果仔细去看,持断刀垂落的双手,其实是在细密而连绵的震颤,不断化解着那一剑的余威。
宁奕的剑气,在他体内,血液当中,来回滚动,这一剑的劲气十分狠辣,但是姜麟面无表情,坦然受之。
他望向宁奕,讥讽笑道:“准确地说,打到这里,你没有符箓了吧?”
宁奕低垂眉眼。
徐清焰感到自己有些托不住这个少年,她很是纳闷,宁奕身上究竟穿戴着什么,竟然如此之重。
“不用扶我了......”宁奕说完这句话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口气劲松懈。
徐清焰有些担心地松开双手。
“锵”然一声。
宁奕将细雪插入大地。
然而他并没有选择双手杵剑,以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姿态,强撑着站在原地,对那头大妖很嚣张开口,说你过来啊。
他也没有选择单手扶着细雪,一点一点坐下身子,保持着打坐的姿态,微笑对姜麟说,老子让你一炷香,等你恢复好了再来打过。
宁奕把细雪插下之后。
他向后微微倾斜,然后以后背靠在石壁之上,一点一点滑落,直至屁股坐在地上,徐清焰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少年,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态,坐在了地上,岔开双腿,然后发出了一声畅快的轻叹。
“你说的很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都没有了。”
“但是我还有力气,在红山石壁那里,刻上宁奕到此一游,还有力气在后面补上一句,留下两柄断刀作为纪念。”宁奕坐在地上之后,他注视着那道烟尘里的影子,微笑说道:“我还有力气骂你,嘲笑你......”
“你姜麟,就是妖族天下的废物,耻辱,败类......”
“你是麒麟一族的笑柄,是北境的孤儿......”
一句一句,一字一字。
宁奕说这些,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力气,当他说到最后,有些累了,胸膛起伏,停顿片刻,然后很是诚恳地发问。
“你呢,你还有力气吗?”
“你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