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去的炼金师铁一照着甘棠给的提示, 在离这个小村落二十里的杨山发现了一处赤铁矿源。

关键这矿眼还依山傍水, 有大片的栗木林, 水势湍急有落差, 是炼铁的好地方。

栗木是一种上好的木炭炭材, 再加上铁一禀报说河水下游并无村落聚集,杨山无疑就是一块完美的冶炼宝地了。

选好了地点,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上一次爆炸事故以后,甘棠乘着养病, 给他们开了几节课, 尽量简洁的讲解了一下为何高炉底部会产生空洞, 上面的材料又为何会悬而不下, 解释爆炸的原因, 和冶炼过程中的技巧和注意事项。

讲起来很困难,但好在他们经验十足,以往积累的经验配合着甘棠的讲解,倒也有两个先开了些窍,过了两天就有两个炼金师提出来, 将圆形的炉子底面改成了椭圆,吹风口开在短轴的两端,并且将炉子内壁做厚,夹层里头自下而上开暖道,高炉内壁往上内收变细, 整个炉腔就变成了上小下大的锥形体了。

这么做能让炉腔里的炉料受热更均匀, 且不会堆积阻塞燃道, 毫无疑问这是对炼金师们针对爆炸这件事,对高炉做出的合理改进。

炼金师连说带比划,甘棠听明白后惊讶又佩服,当即便赞道,“这些都是好想法,牛二你去叫上其他匠人,议定完具体的尺寸再报来我这里,可以的话往后的高炉就照着这个来做。”

来自圣巫女的赞扬无疑是最好的报酬,黝黑高壮的汉子当家激动得黑里透红,甘棠见他实在太过激动,为避免骄傲过了头,便敲打道,“你这次就做得很好,有什么新想法先拿出来和大家商议,确认可行后方可付诸行动,人命关天,万事马虎不得。”

上次把炉子尺寸改大虽不是爆炸的主要原因,但也有一定的影响,他们几个在炼金上都是很有经验的老人,吃过一次亏,倒是成长得更快了。

牛二既羞愧又感动,揪了揪身上的粗麻衣,拘束道,“下奴知道的,只有圣巫女将奴人当人看,肯救奴人性命,下奴们一定好好炼金,给圣巫女献上最好的金器。”

“回去罢。”甘棠摇头,这样的事她常常在这个时代遇到,多数是底层人,救一命就会对圣巫女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和感激,像微子启那般以怨报德的,是社会上层里的特殊种类了。

殷受若有所思,等牛二下去,便在案几上的羊皮上点了点道,“改进高炉的事你既然已经有图了,何须多此一举,直接给他们,让他们照做便是。”

因着出了事故,甘棠也想过原因和改进的办法,对高炉的结构做了一些调整。

除了高岭土和草拌泥之外,还专门添了白沙和红纱两种耐火材料,外加用石灰石做助溶剂,在现有的冶炼技术下,效率会更高,也更安全,牛二不来说,她今日也是要把新图送过去的。

甘棠听殷受问起,就摇头道,“他们这样很好,会自己思考问题并找出解决的办法,很不错,以后就可以分派各处独当一面。”

这想法可谓用心良苦,殷受失笑,这么些年他也看得明白,甘棠对人与人牲的划分有障碍,她拿人牲当弟子看,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了,殷受也不纠结这些,只问道,“你打算派上杨山的这一千人,会冶金术的还不足百分之一,你打算怎么做?”

甘棠就嘿笑了一声,自案几下的小木箱里抱出一卷文书来,推到殷受面前,眼睛亮亮的,“阿受你看看这个……”

殷受拿过去看了,甘棠在旁边解说道,“就跟你分化祭祀程序是一个道理,每一队人只负责流程里的一件事,集中训练他们做这一件事,一日的工夫足够了。”

改进后的高炉,配合匠人们制造出来的卧轮式水排,很快可以将冶铁扩大成大规模的流水线作业,再加上甘棠提供了炒钢和灌钢技术,减少了百炼钢铁的难度和用时,大批量生产已不是难事。

她养病期间也没闲着,做了一个系统的可行性实施方案,等她一会儿回竹邑一趟,和竹侯商量农具的分配方式和第一批冶炼的数量,杨山这个大型冶炼厂,就要开始动工了。

殷受接过来看了,越看越是控制不住的心生佩服。

世人做事前总要卜天问卦,甘棠却从来不做这些,她的心思都花在探查和计划上,每一步都有考量,从木炭的烧制,铁矿石的开采,工具作坊,范模、熟铁、生铁,铸造工具,再到农具、牛耕、人力分配,图册里有一整套的流程计划,所有的一切都考虑周全了。

惊艳之极。

殷受翻看完,深深看了甘棠一眼,问道,“你还差多少人?”

甘棠听殷受问起,心头一动,哇了一声就笑了起来,满是期盼,“至少也得一千人,阿受,你愿意把兵借给我么?”殷受手底下养着八千士兵,若是肯抽调一些给她用一用,缓一缓她眼下要人没人捉襟见肘的困局,那就再好不过了。

甘棠目光里尽是信任和热切,看得殷受觉得有些脸热,轻咳了一声,爽快应道,“可以。”只她是不是把他想得太简单了,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来与他交换,用她铸造出来的铁兵器。

甘棠是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听他应得爽快,就乐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地给殷受发好人卡,发了好半天,见殷受只目光炯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皮就跳了一下,猜到他可能是有条件,哈哈的笑声慢慢就变成嘿嘿嘿了,握着他的手不住赞道,“阿受,你真是好人,好朋友,够仗义!为了好朋友的理想和事业,两肋插刀义不容辞,阿受,你的好,我甘棠记在心里了!”

不是她小气,实在她的首要目的是让子民填饱肚子,也不希望他拿着钢铁利器四处征伐。

一来殷商是联邦制,目前还没有君主集权的思想和条件,征伐其它方国,一定程度上可以转移殷商的内部矛盾,但治标不治本,若有用,殷商就不会灭亡了,还是得先让殷商国富民强起来,战国时候吴楚之地多有铁质兵器,不也照样被手握青铜的秦皇一锅端了,更强的战争利器是要造,但不是现在。

万般心思也是在脑子里,甘棠面上只管感激涕零,“阿受,你真好,啥时候把人点给我,我立马让他们上课去。”她这么感谢他,好兄弟讲条件这样的话就不要这么说出来了罢,说出来她再拒绝,得多尴尬。

好啊,一口一个好兄弟,她倒是聪明,先来堵他的口了,可这是一件大事,非做不可。

殷受看着面前眼睛亮得像星星的人,心里失笑,退了一步道,“也不是要你现在就给士兵锻造利器,只先要你一个口信,殷商有退敌战事,你再锻造兵器不迟……”

他也没想一口气要到位。

殷受接着温声道,“估计阿梨你也看得明白,中庭势弱,父王不会轻易用兵,眼下你只管做农具便可,有外族侵扰竹方,或是打你的主意的,我都给你挡了,我要的数量也不多,八千士兵里两千人,一人一副轻甲,一千长剑,一千砍刀,如何?”

甘棠被一眼看破心中所想,脸上侯地卷起一层热浪,她这么算计个未成年人,还想白拿劳动力,确实不坦荡不仁义……

甘棠脸上的假笑挂不住,听他说不是立马要,只要两千,还帮她挡灾,立马点头应了,挽尊笑道,“哈哈,阿受你在说什么,原来是锻造兵器呀,我记下了,记下了。”

殷受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嗯了一声道,“阿梨你是好兄弟,够仗义。”

甘棠听好兄弟三个字,脸上更热,干笑着打哈哈,她以后再不说好兄弟三个字了。

殷受看她脸色通红极力想掩盖的模样,实在是想笑,又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便找了些其他事来与她闲聊,随意指了指绢布上一条细则问,“棠梨,你这是干什么。”

甘棠忙凑过去看了,回道,“就是木炭作坊,要砍树来烧炭,让他们砍一棵,种三棵。”

殷受听得蹙眉,“这么麻烦做什么,栗木不够,用别的木也可,你自己种,十年八年也不见得能长多少。”

甘棠摇头,“以后是大规模冶铁,耗材多,砍光了后世子孙用什么,得养成个好习惯,我还指定了监工专门监管这一条,做不到要受刑。”

炼铁技术只要广泛的扩展开,伐木的数量就很了不得了。

说实话要不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砍这么多树破坏森林当真让她有种负罪感,再者这时候的生态环境原始又完整,她顺手就能做的事,还是尽可能不造成太大的损害罢。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殷受看着面前这张小丑脸,实在有些啼笑皆非,“你有空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你的脸,唐泽带了些药回来,说能腐肉生肌,你一会儿拿回去看看。”虽说她眼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女子总是爱惜容貌,她定然也希望能恢复如初,他让唐泽去寻药,几个月下来昨日才有了些音讯,带回来的药材能用上自然最好,不能用,接着找便是。

甘棠听了连连道谢,“要真能治好,我得记你一大功。”

殷受看她眉开眼笑精神奕奕,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接着看手里的绢帛,遇到不懂的,就问她,偶尔也提一些建议,待平七来请,天色已经晚了。

甘棠要回竹邑,殷受派人保护她,甘棠拒绝了。

她自己武艺就挺高,现在虽然打不过殷受了,但比护卫什么的还是高出一大截,他们跟着她也是浪费,这一段路她来回跑熟悉得很,也用不上。

殷受没再说什么,“早去早回,明日点兵随你一道去杨山。”

甘棠走后,殷受便在书房里翻看唐定带回来的舆图,上头记录了一些诸侯首领、子民、士兵的战力情况,这件事做起来费时费力,三千人分处各地,大半年的时间,也只有旁边土方、鸣方、羊方三地的情况还算详细些,有了这些东西,周边什么情况她心里也有个底,不至于两眼摸黑,一无所知。

殷受在住处等着甘棠,人没等到,倒等来了甘棠被打的消息,问明原因,听属下说是因为男色之后,简直是没话好说了。

甘棠是没想到两年过去馥虞居然还在竹邑出没,这里离羊方可是有些距离,也不知是还没结婚,还是离婚了,或者是分手了……

这几个想法都让人蠢蠢欲动。

甘棠见乐师精神恍惚地走在大街上,控制不住自己的脚,远远尾随了一段,挣扎又挣扎,脑子都精分成了两个人,正常的那个就这么看着不正常的自己跑上去搭了讪,大概意思就是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云云。

然后被乐痴大人果断直接的拒绝了,倒不是因为她的脸,因为她一直带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满是诚意的眼睛……

乐痴馥虞直愣愣地说他有心上人了,就是羊羚。

那好罢。

甘棠又一次尝到了情场失意的痛苦,情绪越发不稳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没过分纠缠,往回走的时候走得艰难无比,等看不见馥虞,她头疼欲裂,浑身都被汗浸湿了……

冤孽,竹邑又不是音乐之都,去哪不好非得来竹邑,莫不是以后她出门,得先派人打探打探馥虞在哪儿才成么。

好在这次没惹出什么大祸来,馥虞这样的奇葩在这样的年代几百年估计也只得这一个,否则她真是很难出门了。

甘棠暗自庆幸,只她是高兴得太早,气还没喘匀,拐过巷子脚就被人逮住了。

来人一把将她扯到了巷子里,怒目而视,“带个面纱算什么,化成灰我都认得出你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身红衣艳丽如火,眉目灵动英气十足,此刻俏目瞪得圆溜,一手叉腰一手扯了甘棠的面纱,看见甘棠的脸愣了一下,随后就更怒了,扔了手里的马鞭上前就来打,“我管你丑不丑!敢纠缠我夫君!看我不揍死你!这么丑还敢听馥虞吹乐!装什么深情!”

甘棠立马便知道这杏眼姑娘是谁了,十之八[九就是馥虞的未婚妻。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甘棠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揍扁她,只反驳道,“我就是见他一个人走在街上,失魂落魄的,以为你们分开了!这才上前问一问的吗,又没有拿他怎么样!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再说丑怎么了!我治好病比你漂亮!你等着!”

……疯了……

甘棠听着自己精分的言行,简直要疯了,抬脚就要走,岂料羊羚也不是吃素的,听了她嚣张的话呀地尖叫了一声,撕扯得更厉害了,“你竟敢诅咒我和馥虞分开!我打死你!你还敢上前问问,问什么!你问什么了!”

这一场现任打小三的情形,放在后世估计要上头条了。

甘棠心里苦大仇深,抬手堪堪护着脸,又因为理亏在先,连还手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只感知到那头有两人朝这边过来了,听说话声是馥虞,心都被苦水淹没了,这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命中有此一劫了,她不过上去问问而已,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呢。

虽说馥虞看到羊羚打她两人也不一定会生什么嫌隙,但为以防万一,甘棠只能先委屈一下这位小姑娘了,甘棠瞅着馥虞转过来,手里使了点巧劲,把羊羚摔飞出去了。

然后女子单打就变成夫妻混合双打。

别看馥虞平时不通事物,护起妻子来那就是头愤怒的小豹子,甘棠觉得他们夫妻二人挺齐心协力的,放心地抱头跑了,她发誓,她一定要让竹侯把这两人请出竹邑去。

这里是她的地盘,她有权决定谁能进来,谁不能进来,两人成亲要真有困难,她还得在后头推一把,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免得她再见还要心思浮动……

这真是犯太岁的一天,甘棠派人送信请竹侯到村落商议政务,自己闷头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