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这时候不流行庆祝生辰这些事, 只是在固定的这一日记一记今年几岁了, 甘玉时时刻刻都想着要给甘棠弄好吃好玩的, 到了每年的这个日子, 花样就特别多, 见她这几月成日和炼金师混在一起,就给她送了把铜钺来。
成人巴掌那么大的铜钺,一头穿了孔,方便人手拿捏, 看起来精致小巧, 可以做个袖间利器。
甘棠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的研究, 心里惊叹不已。
甘玉见她这样, 顿时骄傲得不行, “喜欢罢,这是为兄废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的,精贵得很,那老侯死活不肯卖,我拿金子砸, 才砸回来的。”
甘棠见他尾巴快翘到天上,有些忍俊不禁,指尖在刀刃上滑了滑,心里赞叹,估计甘玉都不知道这小铜钺到底精贵在什么地方。
刀刃和鉞身之间有分界, 上面是青铜无疑, 下边刀刃明显是另外一种材质, 面有珠光,薄刃刃口锋利刚硬,肉眼一看厚度还不足两毫米,两种材料先凹出了卡槽,再用青铜灌注衔接。
杂质少,色泽均匀,她看外形材质大概能猜到这是流星铁打造的,也就是天上掉落的陨石,珍贵程度可想而知。
甘棠看重的是这种锻造工艺,陨石铁因为含有很高的镍,并且各部分含镍不均匀,锻造起来比普通的钢还要困难。
祖先们技术高超,能造出这样一把铜钺,这时候的锻造水平成就已经很高了,至少比欧洲早先了将近两千年,或者更久。
多一些这样的锻造师,她开发起冶铁技术会事半功倍。
甘棠朝甘玉道,“二兄,能想办法把锻造这把铜钺的炼金师找来么?”
甘玉一听有任务就来了精神,忙不迭应了,口里还道,“那我是不是也在帮圣巫女做事了,看阿父以后还敢说我只知吃喝玩乐不!”
甘棠莞尔,“阿父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去罢,我也去工坊看看。”
甘玉兴匆匆往外走,走了几步,啊呀一声又折了回来,凑到甘棠面前,嘿笑问,“棠梨,那个馥虞他父母不是想请你帮他看病么,你怎么不帮他治病,还连面也没见,现在馥虞都在竹邑住下来了,每日吹乐,引了许多人驻足聆听。”
说的是甘棠‘心动’的那个乐痴馥虞,他爱乐成痴,常常废寝忘食,又不通人情世故,他家人觉得他这是痴症,就想治好他。
大概也是婚期将近,怕他去了羊方吃苦受累,见她巫术高超,便卯足了劲往上使,非得要甘棠出面治好馥虞的‘毛病’。
能入赘直接入赘来圣巫女府就不错,往后馥虞想研究音乐就专心研究音乐,不通人情世故又有什么,她能护得他周全,也不会受欺负……
又想茬了。
馥虞和羊族王女羊羚那是两情相悦,羊羚看中的估计也是馥虞这心性,当真去了羊方,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甘棠按了按额头,无奈道,“我已经派人跟他们说过了,馥虞没病,他们若是不听,让竹侯出面把人请走。”在这是扰乱她的视线,留不得。
甘玉纳闷地挠挠头,哦了一声道,“看棠梨你路过他家门外都要停下来听一听,为兄还以为你很喜欢他呢,我还跟大兄商量过,那小子乖巧听话不会欺负人,要棠梨你真喜欢,就绑来给你做夫君……”
“棠梨你真不喜欢么?”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甘棠咬牙,“不喜欢,我才几岁,才十三,你跟大兄脑子里在想什么,还绑来,野人呐还是……”
甘棠自当家做主后,很有些气势,甘玉缩了缩脖子,讪笑道,“棠梨,虚岁十四,十四已经不小了,再说绑人怎么了,不还有许多人家这么干的么,哪里就是野人了。”
甘玉辩驳得条条是道,甘棠彻底不想说话了,起身推着他往门外走,“快去办正经事,我也要去工坊了。”
“那好罢,听话乖巧的小子哪里都有,不差这一个,咱们以后再找罢。”甘玉哈哈乐得眉飞色舞,终日一副没烦恼的模样,甘棠把他送出门,自己拐个弯往工坊去了。
山上有赭,地下有铁。
这时候地广人稀,哪里哪里都还欠开发,只要找对地方,许多赤铁矿石耕地都能耕出来,连井都不必挖。
派出去的炼金师从这个小村落往北走,在一座山地上发现了这种矿石,送回来确定是甘棠要的东西,陆陆续续用牛车运回来了好几车。
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了鼓风用的特制大皮囊,再加上能锻造大型青铜器的基本技术和设备,开发冶铁技术的基础很成熟,冶金师多半一点即通。
甘棠要的块炼炉建起来没费什么力气,她做的是竖炉,炉高近两米,在这个时代已经不算小了。
竖炉内壁糊了一尺厚的高岭土,外壁用红黏土和铁矿粉夯筑而成,总共得有两尺那么厚,制造是粗糙了些,但初试的效果很不错,可以融铜温度至少也有一千一百多度,铁的熔点虽高,但只要不断渗入碳量,熔点便会逐一降低,从铁矿石里冶炼出铁,完全不是问题。
炼金师照甘棠的吩咐,将碎铁矿和木炭分层分量全部堆进竖炉里,炉内加热。
四五个人持续不断的朝竖炉里鼓风送气,练出海绵铁后,又反复回炉加热吸碳,高温锻打,炼金师听甘棠的吩咐将铸铁保温一段时间后再慢慢冷却,进行脱碳退火处理。
脱碳退火后,质地脆硬的白口铁也变得有韧性起来,耗费了好几车的赤铁矿和木炭,工坊里十几个炼金师没日没夜的尝试和实验,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甘棠总算是看到些‘钢’的影子了。
她一大早过来,是来验收成果的。
甘棠才进去,一个炼金师就满面激动地冲了上来,激动得语无伦次,“真成了,当真神了!棠梨你快来看!”
四十几岁的汉子光着臂膀,蓬头垢面,眼里都是红血丝,一夜没睡,黝黑的脸上却还能看出点红光来,想来是真成了。
另几人正围在一矮几前,破烂的木板上搁着一大块红绸,上头摆着一把短剑,成人小臂这么长,剑柄铜铸,剑身光滑匀称,两侧薄刃还不足一毫米,看起来晶莹光泽,闪着锋利的寒光,漂亮极了。
甘棠看了十年青铜器和石器,乍一看钢铁剑,又是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制成的,心里的感受可想而知,和炼金师一样激动。
甘棠朝几个匠人道,“额外的酬劳我一会儿让下人送来,你们还得接着实验,最好能确定出各种配比用量、锻造次数下出产的不同品质,我们一步步来,技术纯熟了以后会换成更大的熔炉,这些工具也会有新的改制,大家一起努力。”目前这些方法和设备,铸铁的产量太低,成本比青铜还贵,想让它扩展开,必须再接着改进技术和设备,这才是刚刚开始。
甘棠上辈子本就是搞研究的,讲技术的时候就只讲技术,几个炼金师都很乐意同她相处交流,这时候听她这么说,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吩咐大声应了是,又开始干活去了。
师傅们技术好,木质的剑鞘上还雕刻了花纹,看上去就是一件精致的成品了。
甘棠拿着短剑挥舞了两下,剑剑生风,对比起青铜器,明显趁手了不少,至少捅个老虎不至于要捅几刀才会死了。
甘棠拿着短剑爱不释手,很想当纪念品私藏起来,玩了一会儿还是拿着短剑去寻殷受了。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刚从武场回来,他驻扎在竹方也没闲着,一年的时间,他手底下聚集了八千人众,都是逃难至此的难民或是无家可归的浪人,他给饭吃,也就不愁没有人来。
他平日一半时间在山上练兵,剩下一半都盯着甘棠,是以甘棠还没进门,他就知道她过来了。
甘棠这一次的春祭和秋祭是殷受见过最成功的,因为她的到来,这一个小村落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丰收年,粮食依然短缺,子民们也依然吃不饱,但他不瞎,能看得出这些村民们脸上洋溢的笑容。
每个人都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却干劲十足,和两年前麻木仓皇、无神又贪婪模样相比,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了。
是因为有了希望,有了能变好,甚至会越来越好的希望,这种希望是甘棠带给他们的。
甘棠没有认真祭祀,但殷受有时候又觉得她这才是真正的祭祀,历任的商王亦看重关心农事,祭祀多半都只是撒一些种子,杀一些牛羊人牲,和她比起来,确实不怎么样,谁在真正关心农事,一目了然。
当年甘棠因子民食不果腹痛骂了他和父王一顿,他觉得是无妄之灾,在竹方待了这一年,他也没法义正言辞的说是无妄之灾了。
抱有诸多复杂的因素在里面,殷受不与甘棠来往,却也没法对她横眉冷对。
甘棠进去见殷受一身铠甲,知道他一直忙着练兵,就笑道,“阿受,你猜猜我今年拿到了什么。”他是勤奋得让人发指,她敢肯定,她和竹侯当真有异动,他能立刻率兵铲平了他们。
这几个月下来殷受的脸色也越来越冷,先前好好一个爽朗张扬的小少年,现在变得冷冰冰的不苟言笑,连微子衍都不爱在他身边多待了。
殷受嗯了一声,定是她炼出什么东西来了,铸造韧器这么大的事,他岂会不知。
还开始惜字如金。
甘棠咂舌,自背后拿出这一柄短剑,递给他,眉开眼笑道,“阿受,拔[出来看看喜不喜欢,送给你的。”这是一柄百炼钢短剑,在这个时代,有钱也不定能买着,可以说非常惊艳了。
她这人素来不分场合不分敌友,而且今日似乎很高兴。
殷受也不奇怪,接过来看了,拔[出来一看心里便翻起了惊涛骇浪,呼吸都要不稳了,“为什么要送给我?”能见的锋利和刚硬,刃如秋霜,吹毛断发,千金难求。
虽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喜欢喜欢的情绪压也没压住,一包一包朝这边丢了过来,感染得甘棠也跟着高兴起来,甘棠忍俊不禁道,“这是锻造出来的第一把,意义非常,自然是要送给你的。”
原先有一点铁都是天降的流星陨石,商人会认为是上天和神明的恩赐,这种迷信思想破除得越多,鬼神先祖那一套理论就会崩塌得更快,她得让殷受见识到科学的力量,锻造出这样的成品,自然是迫不及待想第一个让他看见的。
绝世珍品。好在她这工具难得,几月才出了这么一柄,否则她握着这样的利器,竹方压根不必怕他手里这八千军士了。
殷受收了剑,看着甘棠眉开眼笑的模样,心神晃了晃,挣扎道,“棠梨,我和你立场不同,终有一日会为敌,你不要老是借故亲近我,也不要老是对着我这般笑。”他近来肺腑先祖的次数都多起来了,这不是好事。
甘棠听得失笑,察觉他有软化的倾向,趁热打铁道,“阿受,我怎么会和你为敌,你看你安插的人,我都当亲信带在身边,做什么都不避讳,有些我自己画的手稿,都主动送给你了,我呢,是殷商的福气,不是祸害,阿受你就相信我罢。”
“……”殷受实在没话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