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宸走的时候很幸福。

龙寻轻轻揽着他，和他一起看着窗外闹腾的孩子们，只感觉靠在肩头的人鱼越来越轻，身形越来越不像实体。

有几个气泡混合着点点的光辉游弋在面前，像是恋恋不舍的贴在他的脸侧，稍微蹭了蹭后，才往上一直飘去。

龙寻没有回头。

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淡漠，淡金色的竖瞳略有些失去了焦距。一种渐渐蔓延过来的，他所不熟悉的感觉不经意间出现，似乎就连围绕在身边轻柔的海水，也变得冰冷，随着呼吸进入体内进行氧气交换的海水之中，像是浮满了细碎的冰晶，轻轻的，冰凉的，在胸腔里留下一片片冰冷的刺痛，让身躯一点点僵硬。

“下一世见。”

尹宸虚弱的声音微不可查的在耳畔逸散，但龙寻却感觉自己似乎说不出话，于是他只能很轻很轻的应了一声。

“嗯。”

一点一点的光芒和气泡交相辉映，让这间小小的海螺房变得十分的梦幻。

他的怀中空了，而后就连那些逸散的光点和气泡也消失不见。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龙寻一条龙，脊背笔挺，左手半抬着，凝固在刚刚揽住尹宸的动作上。

良久良久，他才缓缓收回手，按在胸口。

‘这就是难过吗……’

即便知道你的离开只是暂时，我们还会再见，但看到你的离开时，胸口还是会感觉到一点点难受和疼痛。

但还有庆幸。

庆幸感受这种感觉的是我。

……

再次回归休息空间的时候，沐揽君还是窝在沙发上，她的衣服更为凌乱，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刚刚睡过一场，正迷迷糊糊的眯着眼打哈欠。

从胸口取出的功德珠开始慢慢收敛金色功德，莹莹点点的功德之力比起以往并不算多，毕竟人鱼世界死了很多人鱼。

“你回来了。”沐揽君随意招了招手。

“嗯。”龙寻平静道：“沐凤可在？”

沐揽君诧异的睁开眼看向龙寻，银发金瞳的龙神面容冷漠，看不出他想要做什么。

“凤神冕下是醒着……”沐揽君随口回答，半晌后才突然反应过来：“你……您？”

顿了顿，沐揽君有点敬畏的开口：“您……想起来了吗？”

“一部分。”

龙寻起身，看看这片虚无的空间，抬起手，手背相对，手指微微弯起，而后猛然将双手拉开，就像是撕裂什么一般的裂帛声传来，什么也没有的半空中，一道黑漆漆的裂缝出现，透过那道裂缝往外看去，就是一片壮观瑰丽的无尽星河。

星辰聚集成为星系，星系聚集成为星云，星云聚集成为宇宙。

沐揽君瞳孔微微一缩，她漫不经心的神色收敛，起身恭敬的向着龙寻低下了头：“龙神冕下，欢迎回归。”

龙寻没有回答，只是抬脚走入他撕裂的空间裂缝之中，手中握着依然在缓慢收敛功德的功德珠。

龙神宫，凤神宫，传说中非龙神凤神允许不可踏入的神秘之地，分别为祖神龙神与凤神的居所。

凤神宫隐而不显，龙神宫却因守护之责镇压在天衍大世界的中心之处，下辖封仙殿，殿内设赏善罚恶神使，万千界生灵功德修为由封仙殿记录在册，功德足够者可成仙，可辉耀几世，可福泽绵延。

自然，这封仙殿是处于三界六道的人界，天界与地界也有类似的组织。封仙殿管理者为仙人，而天界的登神殿管理者为神，地府大家都清楚。

这片休息空间，就处于封仙殿的投影之界内，因此龙寻一出来，看到的就是一片悬浮在星宇中，比大陆还要广阔的宫殿群内，身穿绣有银龙图纹衣物的各族仙神来来往往，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不再因小世界狭窄而局限的神识铺天盖地的蔓延开去，顷刻间扫遍整个封仙殿，又扩展至堪比星系的龙神宫，再往外铺展，铺展，铺展……

天衍大世界又如何，对龙寻而言，一样是渺小的。

很快，隐藏于另一位面的凤神宫出现在这地毯式搜寻的神识之内，另一股同样庞大却温和的意识与龙寻的神识稍微一触就各自分开。

此刻沐揽君才跟着也跨出休息空间。

龙寻转身看她：“我已与沐凤约见，你不必跟来。”

沐揽君恭敬的应是。

在龙神想起自己身份的时候，即便以她性子里的疲懒，也不敢再度流露出任何不敬的神色。

就在此刻，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声音传来：“你……你是那条银龙？！我、我记得你的声音！”

龙寻循声看去，就见一条青蓝尾，淡金色长发，紧闭双眼的人鱼双手、颈间与鱼尾上都戴着镣铐，温软无害的脸上一片激动的神色，就要扑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龙神凤神并不会有太多人见他们真颜，若他们自己不说，谁也想不到，这个龙角龙尾银发金瞳的男人是祖神龙神。

要知道，封仙殿内的龙何其多，就连看守着那条人鱼的两个守卫，也有一个长着金色龙角龙尾。

“罪鱼兰澈，休得无礼！”金龙呵斥着一拽锁链，兰澈轻哼一声痛苦的抽搐着身躯弯下身子，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隐隐可见细密的电光在他身上一闪而逝。

然而他还是挣扎着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我应该已经死了的……”

龙寻抬手制止了金龙又要惩罚他的动作，平静道：“无妨，我与兰澈是旧识。”

而后他看向兰澈，淡淡道：“你所要问询的，是你为何没有消亡，反倒在此受罚？你可知你以往为人鱼而战，有功德在身，死后应成仙位，可却一念之差反倒又掀起战争，致使生灵涂炭……功即是功，过即是过，因此你仍成了仙，却要为自己过错受罚。待你刑满之后，自可为仙。”

“那我神间人鱼一族那些英雄为何不在？”兰澈轻笑，他一醒来便被押在这里，稀里糊涂受罚，每日被这两个罚恶使拖着四处干活，还要受刑……他早都已经憋了很大的怒火了。

“如何不在？”龙寻答道，而后又看向沐揽君：“借你妄心镜一用。”

妄心镜展开，出现的则是人鱼世界里无尽广阔的海域。

龙寻使用妄心镜，不同沐揽君只能窥探人心，他可以真正靠着妄心镜看尽三界六道任何一处角落的任何情景。

从海域到天空，那连浮空人鱼也无法到达的天际高处，一片云海之中，各色鱼尾的人鱼正在里面来来往往。

青蓝色尾巴的神间人鱼也在里面。

“神间人鱼大义有感于天，举族升仙，人鱼世界归于天衍大世界之中后，他们自然成为管理者，下辖人鱼各族功德足够的英灵。功德不足者，也将在下一世投个好胎。”龙寻淡淡道：“生灵荣耀功过只能由自身创造，不能传承。你等功过荣耀即便不被传唱，也将由天道记录，天道记不住，大道记，大道记不住，尚有祖神设立守护三界六道的各处部门来记。”

即便英雄之名被遗忘，即便那些丰功伟绩无人所知，但高悬于上无甚会被隐藏的层层仙神监管之下，也不会有什么遗漏。

功德就是功德，无法被掩盖，无法被抹灭。

同样，过错也是过错，犯了错就要受罚，哪怕你功高盖世，也是错。

至于功德细分，面对不同层次的生灵也是不同，如凡物，他们无法到达仙神视万物平等的眼界，他们的功德就评判于家国种族，再渺小到旁人都不屑提的功过都会一一记录在案，不过一旦成仙登神，还有偏颇，就会受罚。

处于什么样的位子，以什么样的准则评判功过。

兰澈睁开眼睛，傻傻的看着妄心镜里的一切，龙寻的话语掷地有声，在他耳边回荡，轰碎了他的怨愤。

龙寻收回妄心镜还给沐揽君，没有理会失魂落魄被金龙拽走的兰澈，抬步跨出，就来到了凤神宫。

凤神宫仍游离于天衍大世界的宇宙之外，大部分都处于混沌之中。

浑身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凤立在殿外宽广的广场上，看到龙寻出现，在一阵金光中渐渐化为人形，金发披肩，一袭金光闪烁的华丽五彩锦衣，腰间仍有长长的金色尾羽曳地，看上去非常骚包。

不过虽然看上去华丽万分，沐凤的人形却显得极为温和，修长俊逸的身形和温润如水时时都似乎带着笑意的眉眼，金色的眸子里蕴含着能将人融化的包容慈祥。

“来了。”

“来了。”

他们相互打了个招呼后，沐凤转过身带着龙寻往殿内走去：“你现在想起了多少？”

“关于启，和北城启。”

沐凤的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看他：“最重要的没想起来么……”

“不能说？”

“我无法推算你的事，而我旁观得来的结论难免会影响你，所以还是你自己想起来的最好。”沐凤温和的笑了一下：“我只能告诫你，不曾全部想起来之前，不要妄下决定。”

龙寻默默点头。

即便相隔不知多少岁月未曾见面，甚至龙寻还曾完全忘记自己身份，和沐凤相处的过往，但他们再相见，还是如此熟稔。

“你一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找我又是因为什么？”沐凤带着他在凤神宫的广场上慢慢溜达，他们两个像寻常友人一样肩并肩的慢慢散步。

龙寻道：“你知道。”

沐凤笑着摇头：“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沐凤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现在知道了。你随我来。”

他们二人的身影从广场上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凤神宫偏殿的一角。

凤神宫虽然广阔无比，但不比还要镇压天衍世界的龙神宫。毕竟大大的凤神宫内只有沐凤一只凤常年居住，也不必那么广阔。

偏殿的门紧紧关闭着，莹莹点点非常眼熟的光点正汇聚为星河从天外飘来，一丝丝一缕缕的注入这间偏殿内。

沐凤伸出手，推开偏殿大门。

一瞬间，似乎有无比耀眼的光芒一闪而过，龙寻看向殿内，入目就见一只巨大无比火红色的朱雀双翼展开被粗大的锁链贯穿双翼与脊骨，悬吊在半空中。

朱雀双目紧闭，火红的羽毛颜色黯淡，就像是已经死去，微微张开的喙下，隐隐的光茫链接在躺在他身前，与之相比无比渺小的一个半透明人形虚影上。

那些天外飘来的光点，有非常非常稀少的一部分正一点点的凝往那人形虚影上，每一点光芒都会让那虚影微不可见的凝实一丝，但同时那虚影也不停的有光点在往外逸散。

看着那人形俊美温润仿佛笼罩着圣光的脸庞，龙寻认出了他。

曾经在末日世界里和男主双宿双飞的前反派沐春风。

而他出现在这里，龙寻也明白了，那个反派沐春风，应该是曾经野心勃勃成功从仙兽晋升为神兽的朱雀沐春风，那个掀起第一次三界大战，囚父弑兄的朱雀。

可是他应该被沐凤庇护，怎的现在魂飞魄散，真身也几乎被打散，看样子得靠着固神锁才能让真身不崩溃？

沐凤看出龙寻的疑问，叹了口气道：“等你全想起来，就明白了。”

龙寻也就不问了。

再一转眼，在广阔的偏殿另一侧，却是一条像死蛇一样巨大的青色神龙，同样被锁链穿过身体吊在半空，而在他的面前，也有一点点的人形虚影，那同样很眼熟的脸让龙寻直接无语了。

合着末日世界里男主和前反派都是熟人。

叶檀。

阿檀。

他唯一亲手所创造的生灵，他的儿子。

可是谁敢动他儿子？

沐凤无奈道：“抱歉，我没保护好他。”

龙寻慢慢走上前去，看着忽明忽暗，只有一个轮廓虚影躺在半空中的叶檀。他已经不再是龙寻偶尔几次回忆起的记忆里那种稚嫩的孩童或者少年模样，而是一副青年的样子，安详的，毫无知觉的睡着。

所以在他还没想起的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他的儿子也成了这副模样？

而后，龙寻又慢慢将目光挪到最后一个，处在这个大殿内的虚影。

他是启，也是北城启，更是宸，尹宸。

“春风和阿檀到底有真身留存，即便不用你去搜寻，他们的魂魄日久天长后也会再次凝聚，届时只要重修就好。只是他毕竟不同与其他。”沐凤在龙寻的身后低低道：“如果不是你在帮助那些小世界的时候碰到了他，让我能牵引那些残魂……他的魂飞魄散，我也无能为力。”

龙寻听着他的话，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轻轻触碰到那虚幻的脸颊。

就像是空气一样什么也没有。

……

“什么时候可以醒。”

“等他能都想起来的时候。”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