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澈双手笼在袖口里，遥遥向着远方的战场。
他其实是无法看到什么的，然而前方晕散开的血色一点点染红了海水，随着呼吸灌入身体里的海水带着铁锈般的粘稠腥气，却说明了战况是如何的惨烈。
他少年模样的精致脸庞上，带着天使般怜悯的神色，像是在莹莹发着光的淡金色长发柔软服帖的落在他身后，随着一点点动作就会在水波里轻轻起伏。
而在这美好得让任何生灵都会想要冲着他微笑的少年人鱼身边，却是一个个身高超过六米，粗壮狰狞的海怪。
一条条触手挥舞，肌肉虬结的上身，突出眼眶的眼珠，后脑勺向后垂到了后颈上，有着血盆大口。
这本应该是令鱼担心的，害怕那在海怪围绕中显得极为柔弱的少年人鱼，会被周围的海怪撕扯吞吃入腹的场景，却在这些海怪低着头，弯着身子，恭敬又狂热的看着少年人鱼的模样中显得无比怪异。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海怪的大本营中，这些海怪的数量显得太多了，多得不可能，不正常，甚至在后方已经打下来的海域中，海怪们还在源源不断的汇聚。
“咳咳……”
细微的咳嗽声中，兰澈的嘴角溢出一点点血丝，慢慢晕散在海水里。
密密麻麻的海怪之中，一道黑线灵巧的从他们之中的缝隙间穿梭而过，来到兰澈的肩头上，嘴一张就将那一点点兰澈吐出的血丝吸走了。
黑龙砸吧着嘴道：“啧啧啧，你可真是够拼命的，支撑着那么大一个时光界障，还敢到前线参战。”
时光界障，内外时间的流速不同，这些海怪有一部分留在里面，专门负责制造下一代。
在时光界障内千年万年，在外界就只是一瞬间。
于是无数无数的海怪每时每刻都会从那里面走出来，就像是游戏里造兵的基地一样。这些在兰澈建立的时光界障内成长的海怪，一个个都会将他的命令当成神谕，天生就是如臂指使的工具。
除非能破坏掉时光界障，否则海怪们会一直这样被制造下去。
兰澈轻轻一笑，微微侧过头，将手伸到他的面前：“让我看看你的伤。”
黑龙灵巧的盘旋一圈绕过他的手，高昂着头道：“还是算了，本座的伤并没有什么大碍，不必担心。看你这样子，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呵，担心吗？你想多了。只是完好的你更有价值。”兰澈的指尖玄妙的点在了黑龙的龙躯上，黑龙浑身一抖凝固在半空里，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无形波动传遍他全身，而兰澈的脸色更是难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死鱼的脸。
待兰澈将手撤开后，黑龙蓦然暴喝一声，小小的身体突然膨胀起来，不知道一瞬间挤飞了多少海怪。
直到他身躯绵延足有千米时，这种暴涨才停止，但见那一身暗淡的黑鳞迅速褪去颜色，一片片脱落坠落海底，又一层鲜亮的龙鳞突破血肉，黑漆漆的覆盖了全身。
完全恢复了伤势的黑龙垂下他巨大的龙头，猩红的竖瞳复杂的看着那个小小的人鱼，有些暴躁道：“你想死吗？该死的，告诉过你别管我，这点伤死不了！老子可是龙！龙！你懂吗？”
“自然懂。”兰澈微笑，他的笑容实在是太具有迷惑性了，温软无害：“我也死不了。起码，不会死在那些人鱼的前面。”
黑龙慢慢落在海底，两只巨爪抓在岩石上，抬起头的时候，他像两栋小楼般巨大的猩红竖瞳正好对准渺小的少年人鱼。
良久的沉默后，黑龙忽然道：“除了复仇，你就没再想过别的吗？”
黑龙沙哑邪恶的声音居然在这一刻变得有些温柔，当没有那些残暴感后，才发现，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带了点鼻音，是一种十分厚重的感觉：“如果当年，我们的孩子还在……”
一直跟踪黑龙的龙寻默默斯巴达了。
这种家庭纠纷为什么他会听到啊……
“呵~！”兰澈轻笑，他依然闭着眼，平平静静的淡淡道：“不过是一夜的错误而已。早告诉过你，那个孽种被我知道的同时，已经打掉了。他的尸体，你不是也见过吗？”
黑龙有点失神：“……是啊……”
特别特别小的一只，和兰澈一样是人鱼的样子。
“不要乱想什么了，好好的继续你的任务。如果那条银龙出现，你就去拦住他，听到没有？”兰澈轻斥道。
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八卦的龙寻默默将自己埋在沙子里，就真的像一只皮皮虾一样毫不引鱼注意，一没留神就没发现黑龙已经跑掉了。
黑龙意兴阑珊的哼了一声，一甩尾干脆浮到海面上，重新燃起凶恶火焰的竖瞳遥遥看向东区的方向。
他很不开心。
所以还是去杀几个人鱼来高兴一下吧！
“嗷昂——！”
高亢凶暴的龙吟声中，黑龙宛如一团滚滚的乌云向着远方而去，在接近战场的那一刻，他又一头扎入水里，深深吸了口气，喷出了他的龙息。
在和龙寻争斗的时候，他的龙息每一次都是还在酝酿就被打得闭上了嘴，不知道咬了几次舌头吞了几个龙息到自己肚子里，炸的他腹中翻滚差点拉稀，那就真成被打出翔了。
现在突然真的喷出龙息来，黑龙突然感觉有点感动。
龙有五大属，金木水火土，对应金、青、蓝、红、黄五色，然而除此外，却又有多种分支龙属，黑龙属毒，天生神龙自幼身怀剧毒，后天黑龙也是毒物修炼而成。
黑龙的龙息，自然是剧毒，那么一大口龙息黑凄凄的晕散在海水里，夹杂着龙息特有的高温，瞬间灭了不知道多少人鱼。
即便火山人鱼扛得住这高温，也扛不住里面的剧毒。
还在海皇兰澈的尾巴底下思考着人鱼族八卦的龙寻，突然听到那兴奋的龙吟遥遥传来，顿时清醒过来，来不及先变大身型就急忙蹿了出去。
刚刚的八卦太刷新三观结果差点忘了正事！
希望来得及。
在黑龙之后到达战场的银龙看着那张牙舞爪完全没有被自己狂殴时怂样的黑龙，再看看死伤惨重的人鱼，勃然大怒。
阵营模式开启！
剑三系统稍微混乱了一瞬后，龙寻的头像左下角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图标，一个活跃的人鱼形象周围绕着一圈鲜红的线条。
阵营归属：人鱼。
敌对阵营：海怪。
骤然现身的银龙狠狠甩尾抽开一群海怪，他的右爪上握着一只和他爪子完全不成比例的毛笔，像捏着根牙签一样在腹下笼罩的广阔范围内划下一个个鲜绿色的圈子。
彼针！
利针！
群加，群驱散。
两个技能之下，刚刚还在龙息中疯狂掉血马上要挂的人鱼们瞬间满状态原地复活，挥舞着武器兴奋的看向绕过他们头顶继续去加血的银龙。
那是他们的祖宗！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神龙！
黑龙简直要被气死了！
尼玛个蛋蛋啊！！这是战争啊！战争！你这个开挂的家伙！居然给自己方的加血！加血！坑爹的是！同样是治疗！巫祭人鱼也会给自己方的瞬间治疗一下，但他们完全没能力让人鱼一起变得活蹦乱跳跟没受伤似的！
欺负老子只会毒吗？！
更坑爹的是，你特么不仅会加血，还特么能把劳资按在地上揍啊！！
你这是赖皮啊！老子要去投诉啊！
这还玩个鸟啊！
悲愤欲绝的黑龙眼睛都要憋红了，怒吼一声向着还在飞快的插彼针利针时不时丢俩清新啊春泥啊毫针啊之类的龙寻冲了过去！
龙寻加血加的太专心，而黑龙也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一没留神，被因为悲愤而潜能力爆发的黑龙顶住颈侧，狠狠撞在了海底的地面上，不知道压死了多少的海怪。
然而……龙寻那时候刚好刷完第五个治疗技能。
被动技能，清疏效果叠加五层，被触发了，经过修改以后，可恢复自身周围百米范围内友方气血。
龙寻此刻的身形和黑龙差不多，也是千来米，没有之前两条龙打得天翻地覆时，那万里长短的震撼。
但这千来米范围，能笼罩的人鱼也是很大一片了，绝对比他一个个彼针的恢复要大得多。
让黑龙几乎哭出来的一幕发生了。
在龙寻被他顶到海底地面的那一刻，无数失去战斗能力沉落海底，只能静静等死，等待变成气泡的人鱼身上突然闪过绿光，那些绿光连成了一片，印照的海底都变得惨绿惨绿的，就像黑龙的脸色。
在这惨绿的光芒下，无数的人鱼忽然跳了起来，断胳膊断腿断尾的都飞快的长了出来，脑袋上开了口子的，身上多了窟窿的，也都一个个恢复了。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崭新的，完全没战斗过的人鱼一样。
“感谢神龙赐我新生！！！”
兴奋的人鱼们嗷嗷嚎叫着，战意沸腾，冲入了战场之中。
银色的龙微微翻身，就已经将呆滞得一脸茫然的黑龙掀翻出去。龙寻并没有理会他，继续去给自己方的人鱼刷血。
“嗷呜呜呜呜……”
黑龙的龙吟已经一点也不威风了，那可怜兮兮的声调，就像是已经哭出来了。
不对，他是真的哭了。
黑龙被龙寻硬生生的欺负哭了。
可是他还得撵上去阻止龙寻去开挂的给那些人鱼刷血。
哪怕他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个胡搅蛮缠挥舞着一根塑料棒子的两岁幼童，围绕着不耐烦的成年鱼打来打去，那个成年鱼偶尔烦了的回身一个抽尾，就能让他滚出去老远……他也得凑上去找茬。
不这样的话，人鱼怎么打都不会少，而海怪却还是在死，即便有源源不绝的海怪在加入战场，但那一切都是兰澈以一条人鱼的力量支撑着而来的。
那样恐怖的消耗，黑龙想都不敢想。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努力拦住那条银龙！
既然他救，那么他就去杀人鱼！
黑龙不再纠缠银龙，回身冲入人鱼群里大开杀戒。
但是……龙寻看都不用看他一眼，只是丢丢彼针，黑龙打飞的人鱼就已经毫发无损的拍拍尾巴，冲了回来。
他不是身体强大到变态，不想，就无物可伤的龙寻。
人鱼的能力也会对黑龙造成伤害，就像是蚂蚁如果足够多，也可以啃食空一头大象的身体。
何况人鱼对比他的力量来说，还没有到大象和蚂蚁那么巨大。
火山人鱼燃烧着海水中也能烧起的烈焰的尖矛，每一次捅来，都让他感觉到一丝丝疼痛，成千上万次捅来，则让他感觉到让他几乎被烧着的痛楚。
游戏里一个个强大的boss最终只沦为给玩家送经验的机器，因为玩家不会死。
而有了龙寻这个神一样的奶龙，人鱼们就真的套上了不死buff，可以一遍遍的去实验黑龙的弱点。
他们可以一命搏命，因为他们不会死！
他们有了屠龙的资本。
黑龙受伤了，在被他视为蝼蚁的渺小存在手里，受伤了。
他哀嚎着试图离开，但龙寻抽了空，毛笔一指他，芙蓉并蒂，定身！
黑龙浑身黑光一闪，噗的一声吐了口血，硬生生挣脱了这股力量，就要跑。
龙寻淡金色的竖瞳依然冷漠，安然看着他挣扎着狼狈逃窜的模样，随意插回去几个彼针利针挽救了一下人鱼们，然后……
少阳指，减速。
黑龙蓦然瞪大了眼。
商阳指，持续伤害，钟林毓秀，持续伤害，兰摧玉折，持续伤害。
‘快啊快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黑龙猩红的眼里出现了一丝丝绝望。
龙寻爪子间轻轻拈住的毛笔笔尖，一丝丝绿光已经逸散出来。
玉石俱……
“时间。”
轻飘飘的两个字突然从前方传来。
无形的波动降临，笼罩了整个战场。
凝固的战场中，黑龙恐惧要逃的模样，银龙静静用毛笔指着他样子，甚至连海里那已经出现的一丝丝绿光也清晰可见。
越靠近那条少年人鱼，时间就越发暂停，而在远离他的地方，时间流速却从暂停，到极缓，到缓慢，一点点到完全不受影响。
波及的范围极其广阔，更可怕的是，处于之中的任何生灵，都察觉不到不妥。
“咳咳……你还真是没用。”
慢慢游过来的少年人鱼不仅是嘴里流出了血，他的鼻子里也开始冒出了一点点血丝。
然而，兰澈却只是轻轻的伸出手，扶在那凝固的黑龙巨大的鼻尖上。
“这样下去，让我怎么能放心的走。”
这种强度的时间凝固，黑龙的思维也陷入了凝滞。
所以，他才敢流露出自己的一点担心。
他的命不会长久，怎么敢许下承诺。
一次错误，让他们冷冰冰的合作关系产生了变化。
他不想看到这种变化，却还是情不自禁。
孩子在他腹中成长，他却欺骗他那个孩子已经被他杀死了。
无法将那个孩子养在身边，他是人鱼，他的孩子自然也是人鱼，而他们所处的地方，却是在海怪这里。
他没有办法当一个好父亲。
于是送走他，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人鱼的世界里，或许一个孤儿会受苦，但在那里，围绕在他孩子身边的，才会是同类。
他从没想过要灭绝人鱼，他想要的只是复仇。
也仅仅是复仇。
……
再次踏入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兰澈有些失神的喃喃着什么，零散的语句中，足以一点点拼凑出他的过往。
然而，他却没想到，就在几十米开外，也被凝固在时间中的另一条银龙，金色的竖瞳似乎微微飘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