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头身的胖娃娃玉雪可爱,青色的竖瞳坦诚耿直,即便刚摔了一跤脸上也带着笑意,因为人小反倒容易让人觉得他傻。
阿檀拍干净自己身上的土,抬头看着沐春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沐春风。”
“小神拜见殿下,请恕小神禁制在身无法行礼。”沐春风适时在脸上露出歉意愧疚,漫不经心的随口应付着这孩子。
他觉得,这个孩子八成是觉得好奇……毕竟如他一样恶的人还真的很少见。
阿檀皱眉,刚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开朗小孩顿时变得桀骜凶悍,威势逼人:“你看不起我?”
沐春风忍不住嘲讽的笑了笑,口气无比真诚:“小神禁制在身,并非怠慢殿下。”
“不是说这个,也不用行什么礼。”阿檀依然皱着小眉头,抬手指了指眼睛:“你说话并未看我一眼,表情歉意愧疚,口气真诚,眼神并未有任何波动,还透着厌烦之意。你在觉得我讨厌?”
沐春风一手握着雕塑,一手握着刻刀,停了动作,面上带着完美无缺的温和笑容,目光沉沉的看着阿檀。
阿檀背着手站在那里,青色的龙尾在身后略扫了扫,耿直的问道:“你讨厌我哪里?我改了,你可以喜欢我么?”
沐春风觉得好笑,于是他就真的笑了:“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殿下缺人喜欢?”
阿檀诚实的回答:“不是,其他人喜不喜欢我没有关系,但是你看起来不喜欢我,我的心里觉得不舒服。”
沐春风只是温文尔雅的微笑着,低下头去又继续刻他的塑像。
罡风在禁制里吹来吹去,然而阿檀的血脉,让他在龙神设下的禁制里畅通无阻,完全不可能受到伤害。
沐春风不理他,阿檀也不在意,隔一段时间就会挤进来看一看他。
如此又过了很久,阿檀又堪堪长了一些,从一个三头身小娃娃变成了到成人大腿那么高的小童模样。
修为还是很弱。
沐春风突然有一天来了兴致,随口问:“怎么又来了?”
“你好看。”阿檀从小就有一种理所应当的霸道桀骜,说话也是坦诚的无法令人曲解逃避他的意思:“每次看到你,我心情会好很久。”
沐春风手上微顿,抬眼,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将那个孩子从头看到脚,从脚又看到头,上下打量了好几遍。
他确定了,这个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如何令人误解。
也确定了,那个孩子只是将他当成美好的景色欣赏,就和看到漂亮的花,可爱的生灵一样。
然而……或许可以利用一下。
于是沐春风轻笑着,故作漫不经心中带了分讽刺的道:“你何不将我带在身边,可以随时看着,保持好心情?”
阿檀眉毛扬起,笑了起来:“你若想脱身,还是尽快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我不会帮你。”
沐春风眸光微微一沉,不动声色的轻笑着,语气已带了自嘲:“哦~是的呢,沐春风心机深沉……殿下是该戒备小神趁机逃脱。”
阿檀笑着看他,半晌才鼓掌赞道:“虽然明知是假,但刚刚我的心里仍然软了几分。沐春风,你不愧是引起三界之战的人。”
沐春风克制不住的握紧了刻刀,那些温和的笑意从面庞上隐去,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面无表情的抬起头看向阿檀。
当那些完美温和,与沐凤如出一辙的笑容从他面容上消失后,才可以看到这个俊美的青年有着一双过于幽深的黑眸,眉目深远,脸部线条清隽柔和,偏偏因为那张薄唇,生生露出几分阴郁。他就如一缕夜中的冷风突然而过,明明就在眼前,却不可靠近,若即若离,还会令人心生一种惊惧的凉意。
他很好看,笑起来就像圣光照耀在心中,可是不笑冷下脸的时候,就会变得诡异可怕。
阿檀却笑了,眉梢高挑,桀骜不客气:“你板起脸,反倒比假惺惺的笑更好看。”
“谬赞。”沐春风不咸不淡的回应,又道:“你是来看我笑话?”
阿檀看得穿他所有伪装,看得出他每一句话下的真实用意,也毫不客气的将一切坦白掀开。
沐春风知道自己的伪装骗不了他,索性袒露出自己本来的模样,将一切厌烦恶意都摆上脸。
阿檀却笑了,摇了摇头:“不是,我想让你出去。”
“莫非殿下愿意为小神献上性命?”沐春风讥诮出声。
“不愿意。”阿檀笑了笑,道:“你自己认错,自然可以出去。”
“……”
他们不欢而散。
沐春风不认为自己有错,再来一百遍,他都会那么做。
而阿檀并未多说一句。越长大越桀骜霸道脾气乖张的他也不可能温柔细心的给沐春风说外界发生了什么,只有偶尔才会提两句,勉强让沐春风知道一些大事。
例如朱雀与凤族缓过来了,如今二族的族长都是新一代成长起来的小辈,沐朱雀、沐春风这一二代朱雀,都已经成为神话。
例如仙界有人修行至顶峰,取代在三界之战中受创严重的老仙帝,成为新一代仙帝。
零零总总,却没有什么好记的。
直到有天,阿檀跟他说:“沐叔叔今天问我凤神殿空旷,我是否呆的太寂寞。他感谢我来陪你,让我给你带东西,我拒绝了。”
他已经一日比一日桀骜锐利的青色竖瞳直直看着他,问他:“你不知错,是不愿细想,不愿认。这可对得起沐叔叔?你父亲也是他亲手养大,你做那些事后,沐叔叔也不曾说你一句重话。是否因此,你就以为沐叔叔不会难过?”
阿檀冷笑了一声:“便是如此,沐叔叔尚且挂念你。你只顾想着走歪门邪道叫我放你出来,却不愿想想自己哪里错,当真令我失望。我本以为你就算心狠,也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此顾着自己痛快,一直伤害真心关心你的人,你还真是干得漂亮。”
“还真是趾高气扬,正气凛然。”沐春风心底颤动,却仍然不肯认输的嘴上说:“让我认错……我错在哪儿?囚父弑兄?就因他们是我长辈,亲人,对我刀剑相向取我性命,利用我的时候,我便要引颈受戮?”
他身子微微前倾,颈间的锁链顿时绞紧了几分,他却并不在意,黑色幽深的眸子里隐隐有血色翻滚,薄唇轻动,慢慢的吐出了三个字:“我、偏、不。”
阿檀没忍住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哑然问他:“报仇雪恨天经地义,你莫非以为……我父亲那种人,会因为你报仇就把你困在这里?”
沐春风:“……?”
阿檀只是道:“我若说出来,你便是想通也解不了禁制。你想想我父亲与你所说的话,好好想想。”
沐春风真的想了。
这一次沉下心,好好的想,而不是抱着做对的心思,只顾着认为我是对的,我没错。
然后,他就发现,他对自己亲人出手,其实龙神与凤神都不在意……凤神的伤神,也是因为一子失踪被囚,一子被杀。
若凤神当真怪他,会来问他沐朱雀在哪儿。
更别提冷漠的龙神。
如祖神那样高度的存在,他们眼里的错,是沐春风不该引爆生灵心中潜伏的贪婪。
任何生灵都有贪婪,这是为了让他们能够追求更好更完美,让他们能努力进化,自己适应生活环境。
神总是稀少的,分身乏术,宇宙越来越大,总有一天会顾不上,会贪婪有野心,生灵自己可以靠着自己。
但是,贪婪过了头,却是坏事。
法则监管还不健全的那时候,沐春风靠着凤皇神格晋升神兽,在战场众目睽睽之下,晋升,令那些仙兽仙人全都发了疯的围剿神。
沐春风成为神兽,自然而然明悟神兽与神明的责任,他是从沐凤身边长大的,却依然觉得荒诞又可笑,可想而知那些与他一般靠着这种手段晋升的野神是什么样。
龙神如何不震怒。
沐春风终于想明白,终于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沐春风雕刻时,发现他不再被割裂,那股令他神魂剧痛的罡风也不再吹拂。
他试探着轻轻拽了拽颈上的锁链,哗啦啦,他身上的锁链就全掉了下去。
沐春风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走出了禁制,回头看去,通界口已经消失不见,仿佛漫长的,令人认错的刑罚是一场梦。
他突然想见阿檀,那个桀骜霸道趾高气扬的小龙,看得破他一切伪装也不以为意,欣赏他,赞美他,点醒他,陪伴他如此久。
沐春风去见了沐凤,却得知,龙神已经设立地府、封仙殿、登神殿,将龙神宫搬去镇压天衍星宇中心,诸事已了,便将阿檀接走了。
沐春风一时怔然。
后来,果然很久的岁月,他都没再见到阿檀。
以往在禁制里,他从阿檀的口中偶尔得知外界的事。
如今却是在沐凤唠唠叨叨的话语中,偶尔得知一些阿檀的事。
他长大了,被龙神教养,天赋终于得到开发,修为长进了。
他开始学着进行神应做的工作了。
他要来拜访凤神了。
……
沐春风听到那句话时,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沐凤笑眯眯的问他:“春风,不想念你的小朋友吗?”
他才倏然抬起头,怔怔的问:“阿檀要来?”
凤神温和的应声。
沐春风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和阿檀之间的关系算什么。要说朋友,他们每次见面不是相顾无言各做各的事,就是干脆冷言冷语。
明明是阿檀先凑过来,偏偏沐春风却变得不像自己。
他皱着眉,阴着脸,为自己心底不听话的欣喜期待而感觉不自在又暴躁,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
直到那天,一袭简简单单的青衣,玄青色长发披散,洒然不羁,笑容桀骜的英俊少年气宇轩昂的踏步而入,看到他时,已经长得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容上带出个轻笑:“好久不见。”
沐春风慌了许久的心,突然定了下来,他明白了什么。
沐春风微微一笑,不知自己这一抹笑有多动人,幽深的黑眸只温柔的看着那少年,轻声道:“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