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油纸伞一路往着山下走去,寒风拂着面吹来,每每身披着的狐白裘掀开一道缝,就会有风猛地灌进去,遍体生寒。
两人走在不算宽阔的山路上,道路两侧的岩石与枯草都被堆雪掩埋了大半,只露出残半的颜色,在白雪中很是别有生趣。
“公子为何偏偏要寻到此人?”阿徵一手撑着油纸伞走在顾明珩的身侧,看着他半掩在狐裘织锦中的精致侧脸,有些疑惑。天下间如此多的商人,比朔州宁家更加悠久而实力强大的家族也不是没有,况且如今宁家已经衰败。
他记得早在建章十三年,公子便提到过“宁无怿”这个名字了。
“我也说不清。”顾明珩摇了摇头,笼在脸侧的白色锦毛令他的皮肤有些轻痒,“我亦有些不能确定,但是今日一见,令我的信心又多了几分。”他注目着脚下的山路,每一步都走地很是仔细。
上一世宁无怿未过而立之年,便已经成为了大雍与西凉国之间首屈一指的行商,最为重要的是,他曾帮助穆德钧将军绘出了西凉国多个城池的详细路线图——并非每一个商人都有这样的心思,来参与到家国战争之中。
他们总是将其中的利益分析地过于清楚,因此总是多了许多的顾虑。这一点有如政客。
“我大雍可是要与西凉国开战?”阿徵顿了顿,突然问道。他双目灼灼地看着顾明珩,一向沉敛的气息霎时翻腾起来。
“阿徵觉得呢?”顾明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停下脚步询问道。山岳如背景一般落在他的身后,令得他如欲腾云而去。
“今上所求为国泰民安,于青史上留下盛世太平的一笔。”他言到即止,没有说完的是,在今上在位期间,虽是国富民丰,但对于屡屡侵犯边疆的西凉国从来都是使用安抚的政策,必定不会主动朝西凉国出兵。
穆家虽然镇守边疆,但是多数时候都是以防御为主。若要等到开战,或许只能等到太子继位才有可能了。
顾明珩理解他的意思,看着站在身前的阿徵,他勾唇一笑,精致的下颌掩在白色的皮毛间,多了几分莫测,“若是西凉国主动出兵呢?”他的语调平缓,说出的却是令人震惊之语。
——那便是不得不战了。
阿徵看着他的双眼猛地一亮,蓦地单膝跪地,膝盖与雪地相接的摩擦声很是清晰,只听他坚定地道,“若有一日我大雍与西凉开战,望公子许我上战场!”
劲风阵阵,雪下得愈发大了。群山都被大雪所掩埋,留下淡淡的轮廓。
顾明珩看着跪在雪地上脊背挺直的阿徵,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肃然道,“当日在西后山我便说过,你是顾徵戈,唯望终有一日你能真正做到止干戈以卫社稷。否则你这一身的本事,不是白白浪费了?”
“公子……”
“不过多久,穆家穆将军以及阿木的两位兄长就会入京了,那时候你便跟着穆寒瑛将军去燕云吧。”顾明珩说着转了身,有纷扬的大雪落在他的身上,覆上了浅浅的一层。他的墨发直直垂落,与狐白裘相互映衬显得很是分明。
“我在京中等你归来。”说着便迈开了步子。寒风吹动他的发梢,阿徵站在原地,看着顾明珩似要与天地融为一色的背影,眼神变得坚韧。
唯有自身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方能无所畏惧。若公子您一生都无法脱离这权利的漩涡与朝堂的争斗,那便让我成为您手中最为锋利的金戈与最坚韧的盾。
建章二十年的春日,雍河水暖,着春衫的百姓踏歌而行,于草木新绿间感受春的气息。
典仪司自年初便忙碌起来,春末之时,一品护国公穆德钧即将回京谢恩,感念穆氏一门镇守边关的卓然功勋,今上于大朝之上令典仪司以最高规格迎一品护国公入京。
东宫。
谢昀泓与顾明珩坐在练武场旁的荫凉下,看着场中两人比拼,兵器相碰的声音不断传来,带着浓烈的战意。
谢昀泓坐在石桌旁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看了一眼都过了半个时辰还不显疲惫的穆寒江,“阿珩,阿木这两日可是犯了急症?日日拉着殿下比武。”
一边说着,双眼却紧紧盯着场中两人的动作,每每陆承宁手中的长枪打在穆寒江身上的时候,他的瞳孔便会微微一缩,把玩折扇的手也会顿下。
顾明珩看了一眼谢昀泓,点了点头,“阿木如此兴奋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久离燕云,如今数年未见的父亲与兄长都要如今,自然难以抑制。”
顾明珩错开眼,眼中有些沉重。然谢昀泓一直注意着场中情况,未曾发现顾明珩神色的变化。
两人比试完,持着长枪一路往着树荫下走来。顾明珩拿着软锦站到陆承宁的身前,抬手将他额上与颈上的汗水一一擦净。突然感觉一双散发着热气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继续擦拭起来。只是面上有些不自然。
陆承宁虽知道他在旁人面前与他亲近总是会不好意思,但是看着他仔细而专注的神色,让他心念一动,揽住了他的腰便再不想放开了。
这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人的争执声,谢昀泓很是嫌弃穆寒江的一身臭汗,直接展了折扇掩住了口鼻。穆寒江站在他的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见谢昀泓的神色好了许多,眼中还带上了笑意。
顾明珩收回视线,看向陆承宁,就见他眼中和自己一般俱是有些沉重。
四人时时在一处,这么多年,怎会看不出两人之间愈加不一样的气氛?但是就是如此,才让顾明珩心下很是忧虑。
他与陆承宁最初是因为祈天宫的神官颁下神谕,这才举行了大婚,得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但是天下亦有无数人诟病这“男子之间的婚仪”,谴责因顾明珩为男子,不能为皇家诞下血脉。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大臣向今上进言,为太子广纳秀女,以传承血脉延续。可这些都被搁置在案,没有了后续。
但是公侯之家往往都有适龄的贵女待字闺中,未曾许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送入东宫,诞下皇孙。
这些顾明珩都知晓,前世之时亦是如此境况。虽不愿去想,但总是心有忧结。
而谢昀泓与穆寒江,怕是会更加艰难。
春晖暖人,层层叠叠的树影之下,四人依然聚在一处,虽有不解之忧思,但是庭外依然春和景明。
暮春三月,轻寒薄暖,江岸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临近午时,陆承宁着九章冕服随陆泽章行至皇城北正中门——宣武门城楼。
高天之风吹得他冠上所悬之玉旒轻轻碰撞,发出低微而清脆的响声,打落的阴影在他的面上轻晃,眸色不清。
今日,巍峨伫立的宣武门轰然大开,门上红漆金铜鎏钉以纵九横九排列,共有阳数八十一门钉,显天子之无上。群臣着朝服立于两侧,左右丞相为文官之首,三公领勋贵,而二品骠骑大将军白元钟率武官列于另一侧。
一时场面肃然,寂静无声。
不多时,二十二骑兵列突然远远行来,出现在了陆承宁的眼中。此列骑兵均冠插金缨马配红翎,入了宣武门范围内,只听一声呼哨,便突然散开一线,马蹄翻飞如闪电。
此为直属帝王之天策军骑兵,二十二骑为大军之先锋,前来禀报大军将至。
陆承宁负于身后的手微握,心中似有汹涌的大浪呼啸而来。
这时,宣武门前大道的尽头突然传来了震人心胆的巨大号角声,有如惊雷重重。那是大军列阵之时方会吹响的长角,以风袋鼓鸣,十几里外都能听闻。
陆承宁只觉心中一紧,远远望去,就见前方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阴影,一只庞大的军团正在缓缓前行。前方为骑兵列阵,后方步兵随行,缓缓列开阵势,凶杀之气猛然一振,即将撕裂天地一般。
陆承宁只觉心下再难以抑制,双手已经握紧到颤抖,他维持着面色的沉静,未叫人看出分毫情绪。他看着大军行来,只觉血脉中隐藏着的铁马长河之气雄雄扩散开来。
军团行近,战马踩踏大地的震动声令人几乎站立不住。这时,大军突然停下脚步,执戈而立的兵士如潮水一般分涌自中央开出一条路来,一匹黑色战马脱群而出。
马上端坐着一黑甲将军,肩镶翠玉冠带紫金,背后玄黑的披风有如战旗猎猎。他手执长枪,双目如鹰,最后在大道中央停下,身形矫健地跃下马来。
“吾皇万岁!国祚绵长!”他高声喝道,有如狮虎咆哮。随后军团中的骑兵兵士一同下马,整齐划一,军靴踏地之声憾人耳膜。
此后长戈齐倾,数千战士齐齐跪下,盔甲相撞与长戈杵地之声令人不由一凛。有如黑云压城,力携万钧之势。
只听大军高呼,“吾皇万岁!国祚绵长!”连呼三遍,高亢的声音盘旋而上,震惊天际。在皇城之上不断回响,经久不灭。
陆承宁看着大雍的战旗迎风招展,目光瞬间一变——这一刻,他胸中铁血似被点燃。
终有一日,我的铁蹄将会踏遍边塞河山,燃烬狼烟,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