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宁将顾明珩护在身后,在他们的前方,是手持淬毒刀刃的黑衣人。火把明亮,却照不尽漆黑的天幕。

三千黑衣人如暗夜中的毒枭一般自三个方向快速潜来,无声无息,目标极为明确地将陆承宁包围在了其中。左右司御率完全不敌对方的进攻之力,在毒箭与刀刃之下直直溃败。

满是枯枝石块的地上,是分离的血肉与烧焦的残肢,他们刚刚获得了胜利的喜悦,却在刹那间被狠狠地颠覆,再没有了生命。

黑衣人有如暗夜的收割者,在他们的刀下,血流成河!

陆承宁以太子的身份对穆寒江与赵显下令,要求他们迅速带着残余的兵卒撤离,违令者杀无赦!

山野间似乎还回荡着穆寒江声嘶力竭的吼声,“阿宁!你们一定要活着!等我——”

四面只有呜咽的夜风在夜色笼罩的山林中不断回荡,偶尔会听见密林深处动物的嚎叫,随着夜风飘散了很远。在他们身后,是奔腾的河流和瀑布百尺,气势磅薄。

“阿珩,可有害怕?”陆承宁声音低低地问道,于长夜之中,却带着故有的温柔。

顾明珩一手被他握在手里,看着他被火光映得清晰的侧脸与眉角,摇了摇头道,“不怕。”他的声音中没有颤抖,亦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如水一般柔和而平静。

闻言陆承宁浅浅一笑,顿了一顿说道,“我爱阿珩。”他说得极为自然,像是日日都在重复一般。

感觉到顾明珩的手一颤,他继续说道,“刚才其实可以让阿木带阿珩走,不管如何,都会活下来。但是阿珩,我没有。当时我只是想着,就算是死,我也要阿珩和我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平淡而坚定,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长剑还滴着血。玄色的衣袍上是已经凝固了的血迹,与衣衫融为一体般,难以分辨。

顾明珩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陆承宁的侧影,微微一怔之后缓缓笑了出来,“好,和阿宁死在一起。”。

他的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或许下一秒,自己的血液便会滴落到脚下的泥土中,甚至面对的便是死亡的深渊。但是奇异地他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相反,感觉着手心的热度,让他心里有一种安心。

阿宁,这一世初始的时候,我便已经做好了身首异处的准备,若这一夜真的死在了这里,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只是我却食言了。

这时,顾明珩听见身前传来极为低微的声音,“阿珩可相信我?”

顾明珩闻言毫不迟疑地轻声回答道,“信。”说完,不过一瞬,他便发现陆承宁将手中的长剑猛地向黑衣人掷去,而自己整个人被陆承宁揽到了怀中,急速地朝着后面退去。

他的头靠在陆承宁的胸口,眼前是他衣上暗色的云纹,熟悉的气息将他整个包裹起来。霎时,他心中突然明白了陆承宁的想法。

坠了也不知多深,他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四肢都被束缚住。感官变得迟钝起来,唯有腰间有力的手无比明晰地存在着。

这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他被水冲着一路向前,听得耳边一种声响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激流像是要把人震碎了,水势也越发湍急。

河水冰凉,自两人相触的地方却源源不断地传来热意。顾明珩感觉自己被他严密地护在怀里,避过了激流与石块,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他用自己的脊背与身体,为自己铸造了最坚实的护盾。

顾明珩双眼满是涩意,不知道是因为河水入了眼中,还是心中难以抑制地酸楚。他想要喊陆承宁的名字,却最终紧紧抿住双唇,保持着呼吸。

阿宁……

顾明珩感觉自己的胸口闷得像是要炸开了一般,他们潜在水中,随着河流上下,浑浊的水浪让四周变得有如无尽的深渊。

陆承宁估摸着如今所在的方位,突然控制着双脚用力蹬水,想了想低下头想要渡气给怀中的顾明珩,却被他猛地躲开。陆承宁没有再坚持,只是脚下加紧了力道。

在露出水面的一瞬间,陆承宁如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地呼吸着,此时他已是全身力竭,四面水流翻卷,带着他们朝着未名的方向而去。低下头,陆承宁便看见顾明珩脸色惨白地倚在自己的怀中,双唇毫无血色,一时心下一痛,将他死死地抱在怀里。

身上多处伤口迸裂出鲜血来,一路留下了血色的痕迹。陆承宁看着两岸陡峭的岩壁,眸中满是杀意——阿珩,若你有事,我必将让他们全部都为你陪葬!

那一刻,心底狂暴的杀意被源源不断地激发出来,自此——他甘愿为怀中之人杀尽天下!

绕过满是石块的窄小河道,天即将亮起来的时候,两人才被河水拖着到了下游,水势渐渐平稳下来。伤口已经痛到麻木,陆承宁估计着手臂上的伤与到河岸的距离,想了想一手揽住昏迷过去的顾明珩,单手划着水朝岸边凫去。

祈天宫。

姜余看了看坐在棋盘边的迦叶,匍匐□子禀报道,“确定皇后派出了一队暗卫,约有数千人。并在他们的身上作有标记,以嫁祸三公。”说着顿了顿,“若是皇后袭击失败,我们的人便会出手。”

“嗯。”迦叶闻言应了一声,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神色淡漠地说道,“其中的分寸你把握,不要伤及太子,他日后还有大用。至于皇后,我不想她再在凤座上多坐一天!”

说着抬头看了姜余一眼,“回去伺候吧。”他的语气比从前还要冷上几分,像是祈天宫数百年未曾改变的宫墙一般,冷入骨髓,如世间再无任何挂念,只剩下无尽的恨意。

姜余忍下口中“公子保重”四个字,沉默地起身缓缓退出了宫室。

宫殿的石门再次闭合,整个祈天宫再次回到了黑暗与死寂之中。迦叶看着昏暗的灯下凌乱的棋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就算我这一生都无法离开祈天宫又如何?他的心中永远都只有我!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疯狂起来,黯哑的笑声在黑暗中逐渐扩散,带着得意与哀戚。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子拂落在地,劈啪之声不绝于耳。

沧州。

带着残余的几百兵卒一路行到官道附近,已是人马困乏。谢昀泓看了一眼满脸戾气的穆寒江,朝着赵显打了手势。接着就听见赵显大喝一声,“全队整顿!”

队伍停了下来,兵卒相互搀扶着靠着路边的岩石坐了下来,相互包扎着伤口止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偶尔会有因为伤口疼痛难忍而发出的闷哼声。气氛一时肃然。

赵显下了马,安排未曾负伤的下属近距离巡视,以防追兵,之后猛地坐到了地上,颤抖着手取下了头盔。他盯着满是缺口的长刀,眼眶逐渐红了起来,根本就不会有追兵,根本就不会有……

谢昀泓倚在马腹旁,视线一直落在穆寒江的身上。他站在树干旁深埋着头,看不清表情,整个人却像是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中一般。想了想,谢昀泓还是走了过去。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穆寒江没有抬头,他紧紧握着的拳头上满是鲜血与树干上的碎屑。此时的情态如同颓丧的猛兽,将自己圈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谢昀泓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在半空中止住了动作。良久,谢昀泓缓缓地开口道,“你背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他的声音干涩,水色的长袍再不复平日的整洁,满是泥土与血迹。

没有得到答复,谢昀泓也没有再开口,他望着东边逐渐亮起的天幕,只觉心中沉重。

可笑,近二十年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你忘了走的时候阿宁说的话吗?他让我们去水中找他。”谢昀泓声音带着淡淡的哽咽,他终是将手放到了穆寒江的肩上,手指颤抖。

话音未落,就见穆寒江猛地转过身来,沾着血迹的脸上目光慑人,如负伤的苍狼。

谢昀泓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穆寒江,你没有背叛兄弟,你没有抛弃阿宁和阿珩!我们都知道那一瞬间阿宁已经想好了策略,若你与司御率都留下,必定只会是无谓的牺牲,甚至是同归于尽!”

他紧紧地看着穆寒江的双眸,神色郑重,此时虽是狼狈,气质却依然是翩然风雅。最后,他朝着穆寒江伸出手,“阿宁和阿珩还等着我们去救他。”

穆寒江看着他原本白皙细腻如今却满是血痕的手,双眸一凝,抬起自己的手紧紧握住。

“有谁愿意跟随我一同去救殿下。”穆寒江骑在马背上,脊背挺直地看着困坐在地的兵卒。他双眼如鹰,带着无所畏惧与决然之意。

不过数息,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兵卒纷纷站起身,他们带着伤,沉默地看着穆寒江,不发一言,眼神却是同样的坚定,带着悍然之气。

穆寒江扬眉一笑,高高举起手中满是血迹的长枪大喝道,“你们都是我大雍的好儿郎!我们——誓死为殿下效忠!”说着拉动缰绳,先一步朝着密林而去。站在原地的兵卒纷纷上马,一时马踏声动,尘土纷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