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泽章踏进凤仪宫内殿的时候,就看见许琦梧坐在凤榻上,神色安然地等着他一般。她的眉间细致地贴着烧蓝镶金花钿,听见脚步声双眼直直地看过来,坦然无比。

陆泽章看着她的样子,蓦地心中一阵火气,大步走过去,扬起手便直直地朝着许琦梧打去。明黄的龙纹翻飞,一时晃眼。

许琦梧没有躲,任由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耳中都有了嗡鸣,白皙的面颊上霎时一片绯,却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她面色无波地看着陆泽章上下起伏的胸口与紧抿的双唇,随后竟是带上了笑意,“阿叶的滋味如何?”

见陆泽章的神色一时青黑,似乌云压顶,也没有惧怕躲闪,继续笑道,“谁能想到,我大雍朝的陛下会因为一个男子再不近女色?皇上,昨夜可是舒服了?”说着笑容扩大,衬着脸颊上的指印很是诡异。

陆泽章的双眼有些危险地眯起,他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女人——许琦梧这是在威胁自己,若是自己敢动她分毫,那自己和迦叶的事情就掩不住了。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

“皇上此时必定想要杀了臣妾而后快吧?”许琦梧站起了身,凤袍拖落在地,婀娜的身子缓缓靠在一身冷硬的陆泽章身上,声音低低,有如梦呓,“皇上可真是不能杀了臣妾呢,若是臣妾死了,谁来给陛下的儿子做嫡母呢?”

她的声音有如毒蛇吐信,一点一点缠绕在了陆泽章的心上。

说完,许琦梧就看见陆泽章的呼吸一顿,随后神色渐渐恢复正常,于是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陆泽章,你我都是可怜人啊。”她的声音慢慢带上了颤抖,像是突然不能压抑自己的心绪一般,喃喃道,“当日你掐死尚在襁褓中的皇儿的时候,心里是作何想呢?迦叶是不是就站在一边,怀里抱着陆承宁?”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发轻了,却带着骇人的恨意与阴森。

说完大声笑起来,眼角带着泪痕,“陆泽章!你就不怕你儿子半夜入你梦中,哭喊着唤你父皇吗?”她看着身前神色紧绷的男人,终于问出了埋在心中十数年的话,神色凄厉。

却没有得到回答。

许琦梧说完,正想退开他的身侧时,却突然感觉他的双臂紧紧地箍住了自己的腰,一时无法动弹。姿势亲密,神色却阴狠。

耳边是陆泽章呼吸传来的热气,只听他阴鸷地道,“许琦梧,不要再触犯朕的底线,懂吗?”说完,他猛地将许琦梧推开,转身离开了凤仪宫。

许琦梧踉跄数步才扶着凤榻站稳,她缓缓抚上自己高高肿起的脸颊,疼可钻心。陛下,为了迦叶您还真是能忍……

许琦梧笑出声来,近乎疯狂,笑着笑着,却终是流下了泪。

许久,她才看向站在阴影中的阿静,声音冷硬,“人呢?”她在凤榻上坐正身形,眼神锐利,带着仇恨与厉色。

“拂晓前已送出了宫。”阿静自角落走了出来,声音压得很低,又有些担心地看着许琦梧,“娘娘,奴婢为您拿些膏药可好?”脸上的痕迹极为清晰,整个脸颊都高高肿了起来,可见当时皇上下手是有多重。

许琦梧没有回答,只是吩咐道。“告诉父亲,一定要让阿叶生下孩子,男孩儿。”说着倦了一般合上眼,掩住了眼中的层层算计。

阿叶见她闭上了眼,便悄声地退出内殿,关上了大门。一时殿中空荡寂静,唯有罗幔高挂,炉烟袅袅。

东宫。

顾明珩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陆承宁压在身下,不能移动分毫,一时有些无奈。自立冬开始,他的身子就总有些困乏,夜里时常不能安眠,因此白日的时候总起得晚些。

这些日子陆承宁都跟着阿徵早早起来习武,往往顾明珩还没有起来,他就已经满身热气和汗意地进了寝殿,就不知为何喜欢上了这样的姿势。

“阿宁,会着凉的。”顾明珩将手从锦被中拿了出来,轻轻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陆承宁,柔声说道。连续说了两遍之后,陆承宁才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着顾明珩,睡眼惺忪的模样,接着两手撑在顾明珩的身侧,定定地看着顾明珩的眼。

顾明珩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地别开头,总觉得这样的姿势与陆承宁的眼神,让他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阿珩——”陆承宁含含糊糊地喊道,见顾明珩不看自己,带着有些委委屈屈地语调。说着整个人又压到了顾明珩的身上,将自己的脑袋放到他的脖子里。

感觉他的嘴唇轻轻擦过,顾明珩下意识地身体一颤。

发现了他的反应,陆承宁眼里带着笑意,完全就没有尚未睡醒的迷蒙之色。

顾明珩想了想,反手抱住陆承宁,“阿宁可是尚未睡醒?”他的语调徐徐,带着清晨的沙哑,很是悦耳,细细地磨着陆承宁的心。

陆承宁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一时唇与脖颈上的肌肤相互触摸摩擦,让他的眼里带上了满足与异彩。

“阿宁我们起身了可好?郑老已经快要来了。”顾明珩对着像个孩童一般的陆承宁很是没辙,只好温言劝道。陆承宁许久才起了身,一手握住顾明珩的手,就是不放开。

顾明珩身体并不是很好,才起身双手也有些发凉,陆承宁的手却很是温热,分外暖人。

两人一路走到崇文馆的时候,远远便看见谢昀泓和穆寒江两人站在廊下正在说着什么。谢昀泓披着一件织锦镶毛斗篷,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眼精致。

顾明珩正准备抬步踏上台阶时,突然感觉陆承宁拉住了自己的手,有些疑惑地偏头,就听见陆承宁小声说,“阿珩,路滑。”说着执着顾明珩的手自己走到了前面。

顾明珩突然感觉眼眶一热,他看着陆承宁的背影,缓缓笑了出来,一时如云破月来。

阿宁,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是如此温暖。

他紧了紧与陆承宁相握的手,顿了一瞬便迈出步子跟了上去,厚锦镶银鼠皮银白裘的软毛拢在他的下颌处,衬得眉目如花树堆雪,淡雅清绝。

日上中天时,崇文馆便下了学。穆寒江见顾明珩跟随郑老去了藏书阁,想了想自一摞书中抽出了几本书册,朝着陆承宁走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顾明珩不在的原因,陆承宁的神色与之前很是不同,显得要肃然深沉许多,一双眸子如夜幕寒星,毫无情绪外露。

穆寒江将那几本书册放到陆承宁面前,笑着道,“这是殿下要的书册。”说着靠近了一些,小声道,“我可是趁着阿珩不在才拿出来的。”还很是隐秘地扬了扬眉。

陆承宁的眉眼柔和了些,将书收了起来,“多谢阿木。”他不过是前些日子提了提他想要看兵书,没想到穆寒江就记下了,还这么快就找来。

“多大个事儿!”穆寒江很是豪气地摆摆手,满不在乎,“我穆家什么都不多,就兵书地图刀剑什么的一大堆,殿下这几本看完了我再给拿过来。”说着又皱着眉有些疑惑地问道,“殿下最近喜欢兵法吗?为何要看兵书?”

陆承宁看他表情丰富的模样眼里带了笑意,“嗯,见阿木很是精通兵法,所以也有些好奇。”说完就见穆寒江双眼亮晶晶的,一手搭到了自己身上,自豪无比又得意洋洋的模样。

谢昀泓在一边看着,只想用折扇掩住自己的脸——自己绝对不认识这个蠢货。不过,他注目着与穆寒江站在一处的陆承宁,眼神渐渐变深,殿下,您果然是醒了吗?

兵法,兵权——想到这里,谢昀泓缓缓勾起了嘴角,眸光明亮。

祈天宫。

“你再说一遍。”阴冷寒湿的宫殿中响起了迦叶清冷的声音,他紧紧地盯着跪在不远处的姜余,语带寒意。

姜余只觉冷汗瞬间浸湿了背,再开口时声音都带上了颤意,“公子,昨夜……陛下在凤仪宫宠幸一个名叫阿叶的女子……”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冷了下来,一时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带上了惊惧。

他知道,虽然公子一次又一次地拒绝陛下的亲近,但是在公子的心中,是将陛下看得极重的。奈何身为祈天宫神官时候,一生不可再踏出祈天宫半步。

“宠幸……”迦叶呢喃出口,声音很快便消失在了空气中,他的眸子落在虚空处,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时眸中满是恶心与憎恨,之后甚至难以抑制地屈□干呕起来,他全身不断颤抖,斜长的眼睁得极大,一手紧紧地抓着胸前的衣襟,青筋暴起,整个人都如将要崩溃一般。

“公子——”姜余担忧地看着迦叶干呕的模样,心中焦急却有无能为力。

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便是公子的心魔。怀上孩子后,公子甚至服下了毒害及自身的药,想要将胎儿扼杀在腹中,但是公子的体质却化解了药性,孩子依然被生了下来。

便是如今的太子,陆承宁。

过了许久,殿中才响起了迦叶渐渐平复下来的喘息,他一点一点松开抓着衣襟的手,全身无力地跌坐在石凳上。石凳深深的凉意浸入他的躯体,他却如有不觉一般。

“宠幸——”自他的喉间发出颤音,带着哽咽与绝望,一双眼失了神,“明明说过的……”自言自语一般说着,有泪自眼中溢出,顺着玉白的脸颊流了下来,落下难以抹去的痕迹。

“罢了。”良久,迦叶缓缓站起身,淡薄的白衣徐徐落下,如覆盖着冰霜,他转身一步一步地往着内室走去,有微弱的呢喃声传来,“……我甚至生下了陆承宁这个孽子,他只不过宠幸了女子而已,宠幸了……别的女子……”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直至完全消失。

独自一人走到一间石室前,迦叶伸出手推开冰冷沉重的石门走了进去。

房中四面都挂着各色衣衫,或精致华美,或巧夺天工,无一不是世间难得的精品。而角落整齐地摆放着无数奇珍异宝——这房中安置着的,俱是这些年来陆泽章送给他的礼物。每一件,他都摆放整齐,擦拭干净,细细珍藏着。

每每独自一人在殿中,心中惶然空寂溢满了思念的时候,他便会来到这里——像是如此自己便一直在他的身侧,再不会分开了。

迦叶走到精美绝伦的珊瑚树前,猛地挥袖将其扫落在地,一时手臂剧痛,碎裂声无比清晰。他怔怔地看着脚下的红色碎渣,眼神空洞地笑了起来,悲戚而绝望。

拿起灯台上的火折子,迦叶走到满架罗衫前,素手拿着火折凑近,就见火舌瞬间附在了衣衫上,随后火势渐渐变大,熊熊蔓延开来。

他看着一件又一件世间仅此的衣衫被火焰吞没,映着火光的眸中却毫无神采。眼前浮现出数年前他跟随师尊上京,在街上遇见那个纵马飞驰的少年,他便如烈焰一般闯入自己的眼中,此后再未曾熄灭。

那是他冰冷死寂的一生中,最后的、永恒的温度。

火焰在眼前烈烈燃起,仿佛红莲业火,将这如铁幕一般的宫殿中所有的温度都吞没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