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宁坦然地对上顾明珩的双眸,有些疑惑地问道,“阿珩怎么了?”

顾明珩闻言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只觉得他眼中的情意要将自己的心灼痛了一般,“没……没什么。”说着转身坐到琴凳上,像是掩饰什么一般拨弄起琴弦,但眉目间却明显有些神思不属。

陆承宁站在原地,见月白色的衣角消失是视线中,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失望,随即又被平静所取代。

顾明珩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竟弹奏起了“君思”,一时怔然。不过只听了一遍,就已经记在了心上吗?他唇边带着淡淡的涩然。

这时,陆承宁坐到了他的身边,左手放到了琴弦上,双睫微垂,遮挡住了眸中的光。他语气淡淡地道,“阿珩,一起弹奏可好?”两人挨得极近,他的声音虽低,但顾明珩几乎能够清晰地辨识清楚他话中的每一处颤音与叹息。

他看着陆承宁沉静如深潭的侧顔,眼里有些挣扎,最后还是掩住了眸光,换上了一贯温和的神色,缓缓笑开来,温言答道,“好。”

他收回放在琴上的左手拢在袖中,才发现竟有着轻微的颤抖。月白的寝衣垂落在地上,晃荡出浅浅的弧度,一如他的心境一般难宁。

悠扬的琴声渐起,初时有着些许不和,不过数息时间便如出自一人之手。只是曲中多了几分郁郁不解,少了白日水榭中逍遥云端的闲适之意。

两人同坐一处,琴音和鸣,衣袂相交,却不知为何心思各异,郁色沉沉不散。

殿外已是月上中天,朦胧的秋月将清辉洒落在琉璃瓦上,有若薄雾。顾明珩掩上窗扉,将夜的凉意隔绝在了屋外。

仔细地将榻上的锦被铺开整理好,此处许久没人睡,连温软的棉垫触着都有些冷硬。顾明珩伸手理了理玉枕,手却突然被握住。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偏头看向站在一边的陆承宁,就见他的视线落在展开的锦被上,神色难辨,一时心中竟有些心虚。

“阿珩这是何意?”陆承宁直直地看着顾明珩,声音轻轻地问道,他双眼暗如夜幕,却带着明显的脆弱,只固执地看着顾明珩,不移分毫。

顾明珩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难道说自己不想与他同榻而眠?还是说自己心中下意识地想要远离那样的情感?

他逃避着陆承宁的目光,故作自然地开口道,“今夜突然想独自就寝。”他视线游移,语气很低,一点底气也无。

陆承宁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才一点一点地松开握住他的手,轻声吐出一个字,“好。”接着转身离开。

站在原地的顾明珩没有动,他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心中突如其来的涩意与失落,躺到了榻上。

凉意自被衾透进身体,一点热意也无,此时才恍然发觉,原来秋夜如此冷人。

清晨进朝食的时候,顾明珩眉间尚有些倦色。他坐在桌前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就听见陆承宁的声音,“阿珩可是身体不适?”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关切。

顾明珩手一顿,习惯性地对上陆承宁的双眼,又在下一瞬躲避开了这般的目光。

阿宁,五年朝夕相处,到了此时我竟然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你。像从前那样——不好吗?

“阿珩。”沉寂了许久,陆承宁突然轻轻地喊道,带着一丝受伤与小心翼翼,他双眼静静地看着顾明珩,缓缓说道,“阿珩可是生阿宁的气了?”话里竟是含了淡淡的紧张与不安。

顾明珩勉强地笑了笑,“阿珩没有生阿宁的气。”却依然没有对上陆承宁的双眼。他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只下意识地不愿去看清他双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

一时,席间再无话。

谢昀泓先一步踏入崇文馆的时候,猛地停下了脚步。跟在他身后的穆寒江有些不解,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怎么了?”

他力气很大,但是每每对上谢昀泓,就下意识地减了力道。他总下意识地觉得,谢昀泓就像他小时候养的那只小银狐,美丽而高傲,却又很是脆弱,力气稍大了一点就会伤到它。

折扇一收握在手中,谢昀泓慢悠悠道了两个字,“没事。”接着便走了进去。

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眼中有着浅浅的兴味,殿下和阿珩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平日都是同坐一处,今日殿下却一改往日习惯,坐到了正中的太子座上。

如此生疏而明显的模样,可真是不正常。

穆寒江也是看出了不同,他朝着谢昀泓眨了眨眼,无声地用口型问道,“吵架了?”他有些忧心,太子与阿珩感情一向很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竟然会吵架?

谢昀泓不准备理会这个木头,难道闹矛盾就只会是吵架吗?真是呆子。

一个上午顾明珩都没有开口说话,而陆承宁也没有离开过位置,背对着众人。一时崇文馆中的气氛有些微妙,连郑儒远在讲授时都疑惑地多看了两人几眼。

下了学,顾明珩有些沉默地收拾着书册,面无表情的模样不复往日温和。这时,陆承宁有些迟疑地自前面走了过来,帮他拿起放在案上的书,小声道,“阿珩还在生阿宁的气吗?”

顾明珩没有看他,只是将书又拿了回来,淡淡说了一句,“没有生气,若是殿下没有其它的事,我就先走了。”说着不等陆承宁回答,直直出了门。

陆承宁站在原地,有秋日的阳光自菱格雕花窗外落进来,地上阴影层叠。他的侧影透着淡淡的心伤与不解——阿珩,为何要叫我“殿下”?你不是说过,那是外人才这样称呼的吗?

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才转身出了崇文馆的大门,神情淡薄,背影却透露出了些许的寂寥。

谢昀泓见两人陆续离开,用扇柄很有节律地敲打着自己的手,缓缓道,“如此这般,还真是不习惯啊!”

他感叹着走了两步,又回身看着一动不动的穆寒江,“木头,还不走?一会儿去我府里用晚膳吧,上次不是嘴馋清蒸松鱼吗?今晚给你做。”

穆寒江闻言双眼一亮,快步跟了上去,笑意灿如秋阳。

凤仪宫。

阿静端着药盏进了内殿,就看见许琦梧斜靠在床上,神情专注地执着针线缝着秋衣,神色带着属于母亲的慈爱。

每年换了时节的时候,她都会为自己的孩子亲手缝制一套衣服,如今寝殿角落的一个檀木柜中,已整整齐齐地放着近百套衣衫。

放下托盘快步走过去,“娘娘,太医吩咐说一定不能劳累的。”她语气带着淡淡的责备,却显得很是亲近。

许琦梧手里的动作没停下,抬眼看了一眼满脸担忧的阿静,有些无奈地笑道,“阿静,你怎么像宫里的嬷嬷似得?本宫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了。”她语气轻松,显然今日心情很是不错。

阿静转身将药盏端到床边,带着笑意道,“娘娘先别说这些了,把药喝了吧。”说着将药汁递了过去,一边说道,“这是奴婢看着太医抓的药,刚刚熬好的。”

许琦梧接过药盏,勾唇一笑,意味不明,“这宫里有什么是防得住的?若是有人要害本宫,再怎么也阻止不了。”说着将浓黑的药汁一点一点喝尽,眉头都没有皱分毫。

阿静看着这般的皇后,在心里有些叹息。若是当初没有对还是皇子的陛下心怀爱慕,没有成为晋王妃,而是嫁入一般王侯世族,那贵女如今应该已是儿女绕膝了吧?

一国之母又如何?凤仪天下又怎样?终是一人独守宫室,于锦绣雕梁中心字成灰。

含着阿静递来的蜜饯,许琦梧有些无力地靠在床上,或许是未施脂粉的原因,让她看起来比平日清丽了不少。

内殿的帐幔全都拉着,遮挡住了外面照射进来的光,显得有些暗沉。空气中燃着馥郁的安神香,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人找到了吗?”感觉口中的苦涩渐渐消去,许琦梧开口问道。

阿静闻言点点头,“找到了,前日就被送了过来。因为那时娘娘您高热未退,太医说不能劳神,所以奴婢就没有提。”

“没有被旁人看到吧?”许琦梧又问道,见阿静摇头才缓了神色,“去叫来,本宫看看。”说着缓缓闭上眼养神。

阿静听了吩咐,便快步退出了内殿。

不过多时,殿门便被再次打开来。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许琦梧朝着跟在阿静身后的宫女看过去,一时视线便凝住了。她有些苍白的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带着讶然与暗暗的恨意。良久,眸中的情绪才一点一点平息下来,她淡淡开口,满含威严道,“抬起头来,本宫看看。”

跪在地上的女子有些怯意地缓缓抬起头,一时五官完整地露了出来。她的相貌清丽无比,特别是一双眼,如冰雪一般清绝,却又自然地含着媚意,有一种尚未被世间尘埃污染的澄澈。

她朝着满身威仪的许琦梧再次拜下,声音婉转悦耳,“奴婢阿云,拜见娘娘,皇后娘娘金安。”说到后面,虽然音调还是有些抖,但是显然已经镇定了不少。

“日后你就叫阿叶吧。”沉默了一会儿许琦梧开口说道,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与迦叶几分相似的五官,缓缓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