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时候,太子伴读的人选终于确定,一为江南谢氏谢丞相的嫡子谢昀泓,一为燕云穆氏穆德钧的嫡子穆寒江。

此二人一文一武,背后家族势大,再次昭示了皇上对太子的良苦用心。如此明显的举动,几乎就是将穆家的势力直接划入了太子麾下。

顾明珩坐在亭中,看着雨水自飞檐上垂落而下有如帘幕,一时神色复杂。陆承宁坐在他的身边,神色认真地拨弄着琴弦。

“顾九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听见郑儒远的声音,顾明珩一下子回过神来,忙站起身作了揖。霜色的外裳映着亭外的雨水,一时更显凉意。

郑儒远细致地将油纸伞收起靠在一边,抖了抖宽袖,上面有着深浅不一的水迹。他看了看一旁对外物无知无觉的陆承宁,有些叹息地说道,“殿下的琴音让人听了莫名地觉得伤感。”一边说着一边展了衣衫坐到石凳上。

袅袅的琴音合着雨声,竟似已为一体,雨随着乐声落到心上,暗生悲戚。

“老师怎么来了?”顾明珩恭敬地问道,又倒了小火炉上煮着的清茶在杯中,双手递到了郑老的面前。

“不过是老夫突发兴致,想要去看看‘雨打芭蕉’的境况,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你和殿下在亭中,所以便过来了。”他端起瓷杯浅尝,赞赏地开口道,“顾九你的茶可是越来越有味道了。”说着将瓷杯放到石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闲来无事罢了。”顾明珩浅浅地笑着,视线看向亭外的雨幕,话音里带上了忧虑,“不知陛下此举,对阿宁到底是好是坏。”

阿宁如今的状况,根本就不可能得到那二人由衷的尊敬,更别说此二人身后的家族。

“阿珩。”陆承宁在一边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唤了声顾明珩,手下的乐音也停了下来。

顾明珩对着他安抚地笑了笑,“阿宁琴奏地很好。”说完就见陆承宁点了点头,低下头继续拨弄琴弦。

“尚不知陛下深意,但谢家小子和穆家的寒江进了宫,对殿下来说也是好事。”郑儒远明白顾明珩的忧虑,他心中也有些担忧。都说君心难测,倒也真真如此。

他们如今处在被动的一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顾明珩手指摩擦着茶杯细腻的杯壁,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色。如今他真是越来越不懂皇上的用意,以及对陆承宁的态度了。

看着陆承宁听见琴音时浮起的澄净笑颜,他端起清茶,温热的茶水漫入口中,一时舌尖满是淡淡的涩意。

护国公府。

“爹,我真的要穿这个衣服?”穆寒江扯了扯宽大的衣袖,满脸的嫌弃。他回京已有半月,确实很是遵守离开燕云时对大哥的承诺,连府门都没有出过。不过这次皇上点名要求穆德钧带上他,连衣服都赐下了,他不去也得去。

想到进一个宫就要学这么多的礼仪,穆寒江很想哀嚎——京城真不是适合小爷生存的地方!

“嗯。”穆德钧淡淡地应了声,穆寒江瞬间便不敢抱怨了。想扯扯扎得有些紧的腰带,但是手刚抬起就又收了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穆德钧,发现他正在擦拭着自己的兵器,没空注意自己,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腰带。

穆德钧不是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但是想想这孩子就要进去东宫了,心里叹息了一声,还是随了他。

到底是自己拖累了这个孩子。

穆寒江学着穆德钧地模样,跨开双腿坐在椅子上,不过身量尚小,有些不伦不类,“穆将军,皇上让我去当太子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你觉得呢?”穆德钧视线没有从槊上移开,他的声音沉稳,很是威严。

“大哥二哥以前给我分析过,说是我们穆家势力大,要是不放个人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皇帝就会睡不好。”穆寒江一手撑着下巴,一边说道,想着想着又皱起了眉头,“可是为什么要去当伴读?当今的太子不是傻子吗?还要伴读做什么?”

“穆寒江!好大的胆子你!”破风的声音传来,布满铁钉的槊尖直指他的喉咙,寒光四溢。

穆寒江一下子就跳了起来,退到了老远,“你欺我手中没有武器!”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满是战意的亮光,像个小狼崽子。

穆德钧见他的模样眼里也有了笑意,但还是肃了脸色,“都给你说了多少次,你进了东宫要是再这么口无遮拦,就给我去大漠喂狼去。”

他最担心的就是小儿子这跳脱的性子,从小就野,去到宫里他实在不放心。

“又不是没有宰过狼……”穆寒江小声地嘀咕道,见穆德钧的神色不对,急忙道,“我注意不就行了嘛,我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皇宫不比天下的任何地方,虽然如今陛下属意太子,但是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穆德钧意味深长地说道,也不知道自家儿子听进去了多少,“穆寒江,你身为穆家人,一定要记住,我们效忠的是皇帝,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就算那个人或许是未来的天子。”

这也是燕云穆氏一直岿然不动的原因,他们手握重兵,镇守一方,却从不将自己卷入党派之争。因为他们明白,他们需要效忠的是坐在龙椅上的人,需要保护的,是大雍的百姓。

穆寒江点点头,“我不会给穆家抹黑。”

他裂开嘴,笑容像是大漠的烈阳,像个大人一样拍了拍穆德钧的肩膀,“您就放心吧穆大将军!小爷我就是去宫里住住,您回去了一定告诉大哥二哥,让他们专心坑那帮西狄蛮子,我在宫里会小心的。等我长大了,一定会回去燕云,让那些个蛮子看见小爷我就吓得屁滚尿流!”

穆德钧一直肃着的脸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他重重地拍了拍穆寒江尚显瘦弱的肩膀,声音也温和了下来,“记住,不管何时何地,爹和你的两个哥哥都在你的身后。”

穆寒江猛地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眼眶有些红,他扬起手并拢五指,“穆家人上战场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小爷我不敢去?”

穆德钧亦抬起手,两只大小不一的手相合,“啪”的声音很是清脆,“这才是我穆家的好儿郎!”

翌日。

跟着内廷大总管姜余走在去东宫的路上的时候,穆寒江看了看走在自己旁边安安静静的谢昀泓,心里感叹江南那里的山水真是养人,这人比他见过的姑娘还好看。想着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他,力气都不敢太大。

见他转头过来看自己,咧着嘴一笑,小声道,“我是穆寒江,你就是那个长的很俊美的丞相的儿子?”

谢昀泓手里的冰蝉丝折扇轻轻一晃,遮住了自己勾起的嘴角,“正是,我是谢昀泓。”他学着穆寒江的样子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

穆寒江见他搭理自己,有些开心,也把脑袋凑过去,“以后我们两个就要住在东宫了,我爹说宫里规矩多,叫我不要到处乱跑,我也觉得我还是呆在东宫就好,这路弯弯绕绕的,跟个迷宫一样。”

他的皮肤黑黑的,很健康的小麦色,谢昀泓本是个很挑剔的人,用的东西无不精致,看人也喜欢先看对方的相貌,但是却第一次没有嫌弃别人皮肤黑,还饶有兴致地小声和他聊天。

或许是他的眼睛太过明亮。谢昀泓在心里想到,难的遇见一个这么有意思的人。

“以后你想到处逛我可以带着你,保证不迷路。”谢公子折扇轻摇,果然看见穆寒江看自己的眼神亲近了几分,还带了一点敬佩。

“真的?你这么厉害……”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背影掩映在苍翠的绿叶之间,逐渐失了踪影。

御书房。

陆泽章站在窗前,视线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怎么了?”

“公子说,他不要您送的东西。”姜余声音带着些小心翼翼,顿了会儿又说道,“还说您别再送这些去祈天宫了。”他的手上端着一个漆木托盘,里面放着的是一块白玉,此玉石天然形若一朵绽开的莲花,精致非常。

空气像是凝滞了一般,过了许久,才听见陆泽章带着叹息与惆怅的声音,“迦叶他是在怪朕,怪朕没有照顾好承宁。”他转过身来,脚步沉重地朝着御案走去。

姜余弓着身子,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没有言语。

沉默了良久,他突然听见陆泽章的声音,“姜余,你说,承宁长得像不像朕?”

听见这个问题,姜余捧着托盘的手猛地一抖,随即又镇静下来,声音带上了笑意,“自然是像陛下的,殿下是您的亲骨肉,子肖父容,这可是天理人常。”

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殿下的一双眼可真是像迦叶公子,公子小时候也是喜欢安安静静地看人,一双眼啊,真是看到人心里去了,奴再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双眼。”

“是啊,离第一次见到迦叶,没想到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连承宁都已经大婚了。”陆泽章的话里带上了怀念与笑意。

姜余小心地陪着笑,心里重重地舒了口气。

公子,殿下日日在长大,这个秘密不知还能隐瞒多久。真到了那日,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