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进宫的时候穿了斗篷,这会儿,过来举哀守孝,穿斗篷就不尊重,刚刚在清宁宫院门外就解下来,交给了承影拿着。一品以上外命妇进宫能够带一名随身侍女(嬷嬷),也因为安辔跟着的缘故,这一次邱晨进宫就带了承影含光两个人进来。只不过,两个丫头只能送邱晨到清宁宫门外,清宁宫今日为大行皇帝举哀守孝,人员众多,礼制森严,侍女们是万不能进来了。
一身缟素麻布孝服之下,雪白的小立领衣襟,同色同质的琵琶形盘扣,孝服下露出一圈靛青色素裙裾,黑面白底的厚底软鞋,隐约在裙裾下露出一抹边缘……通体上下,只在发髻间用了一支原木色圆头簪子固定发髻,其余耳环、簪钗诸般首饰皆无,衬着瓷白的皮肤、乌湛湛的眸子、黑鸦鸦的头发,还有纤瘦却挺拔的身形,竟是别有一番竹菊般清雅秀丽的风致。
看到那边许多贵妇寒瑟瑟的模样,邱晨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和双腿上用的自制暖宝——中医古代就有‘锻铁末加药材以灸’的治疗方法,类似于现代时普及度极高的‘暖宝贴’。邱晨也是年前给阿福阿满收拾行装的时候才想起这个东西,一调查,这个时代居然还没有出现,于是,她的‘仁和堂’里就又添了一种新型熨灸制剂‘坎离砂’。用来祛风散寒、活血止痛,效果很快,而且由于成本低,还能重复使用,所以这个东西一经推出,就很快得到了市场的认可,卖的极好。
只不过,购买坎离砂的人都是为了治病,像邱晨这样仅仅为了取暖散寒的却是没有的。
初春早晚寒凉,中午却升温极快,温差有时候能达十几度。这进宫举哀守丧一来就是一天,来之前,邱晨也没想到杨璟庸能给安排个专门休息的地方,只想着中午热了没处换衣裳,她也没敢穿的太厚,仅仅是套了薄丝绵的袄裤,系了一条白色素綾百褶裙子,外头套了一件黑色素茧绸直身褙子。若是没有身上戴的坎离砂,站在这微寒的晨风中怕是也会寒瑟无比。
这种时候,不适于四处环顾,邱晨不过是扫了一眼,就微低了头,敛眉垂目,端端正正走过去。
“郡主!”人群中一个人走了几步迎上来,邱晨抬眼,却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嬷嬷,看上去有些面熟,似曾见过。
“奴婢婉秀,是雍王府里的人!”似乎看出了邱晨的审视,婉秀立刻自我介绍道。
邱晨恍然,原来是杨璟庸的人。她也记起来了,当初在雍王妃跟前见过此人,原想着是雍王妃的陪嫁嬷嬷,如今看这情形,应该是杨璟庸的心腹,放在雍王妃身边帮衬的。
“嬷嬷。”邱晨没有多言,只略略颔首致意。此处不是叙旧的场合。
婉秀却也知机,立刻曲膝道:“郡主的位次在大殿内,请随奴婢来!”
邱晨微微挑了挑眉梢,露出一抹惊讶来,目光微转,看到诸位夫人离得都有段距离,最近的也隔在五六步之外,这个距离,低声交谈是不虞被人听到的。
“我不太懂得这个,还请嬷嬷指点……我进大殿似乎不合规制吧?”邱晨压低了声音问道。
她论妻随夫荣是超品侯夫人身份,但毕竟属于外命妇的位列。据她了解,今日举哀守丧的位次,除了品阶之外,还有个亲疏之别,一般是宗室的闺女媳妇儿才有资格进入大殿,至于外命妇,不论品阶高低,都只能在大殿外举哀守丧哭灵。是以,邱晨才有这么一问。可以说,皇上丧礼是最讲究礼制的时候,万万疏忽错漏不得。清朝那位倒霉的诚亲王胤祉不过是因为在敏妃逝后不满百日剃头,就被削去王爵降为贝勒。
婉秀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也没作解释,只是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郡主,尽管放心!”
眼前这位是雍王府出来的掌权嬷嬷,是新皇跟前的心腹之人,她这般说,自然是有所持,她所持的就是新皇的态度和吩咐。邱晨也多少有些明白了,这位刚刚那句话,‘郡主’二字可是加重了语气的。既然加封了郡主,勉强也算是个宗室女,被安排在大殿内举哀守孝,却也说得过去。
邱晨揣摩了个大概,眼前又是不容拒绝的形势,她也就从善如流,垂了眼,敛了容,规规矩矩跟在婉秀往大殿里走去。
外缘的命妇,邱晨只是有些个看着面熟,有些人跟她示意,她也就略略颔首回应着,一路走到大殿门前近处,她看到了梁国公夫人李氏、唐家老太太、郑尚书府人牛氏、赵国公夫人容氏等等诸位相熟的夫人,都聚在一处站着,却一个个神情肃穆着,没有谁聊天说话。
邱晨走过来,先给唐老太太曲膝行礼,又见过李夫人,然后是团团曲膝见过诸位长辈。
“我早就打发人去叫你了,怎么此时才来?”李夫人压低了声音,在邱晨耳边询问着。
邱晨也不好跟她说自己早来了,不过去养心殿歇着去了,只能垂了眼应着,也没做解释。婉秀却在一旁低声道:“梁国公夫人,郡主的位次在殿内,奴婢还要引着郡主进去。”
李氏明显愕然了一瞬,转过眼睛直直地盯着邱晨,目露询问。
邱晨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李夫人眨眨眼,点头道:“殿内……嗯,能进殿举哀是你的福分,你要加倍恭谨才是。”
这话却是提醒她小心谨慎的,倒是一片好意。邱晨连忙垂首应了,又转脸跟诸位夫人长辈们告罪,跟着婉秀一路了清宁宫大殿。
大殿内也已经来了不少人,大部分邱晨都认识,公主、郡主们自然以长乐长公主为首,从白发老妪到青春少女数十人;而媳妇儿那边,为首的却只有福王妃唐兰芷带着两名侧妃站在前头……景顺帝的儿子不算多,却也有五子,谁承想,最后在灵前举哀的却只剩下一个儿媳妇!
邱晨暗暗地叹息着摇摇头,遥遥地跟唐兰芷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恰好举哀守孝开始,她也随即收敛了神色,半垂着眼睛,随婉秀嬷嬷将她送到自己的位置。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婉秀没有把她引到几位郡主旁边,反而将她引到了公主的位次上,虽然,公主这一排的位次恰好空着一个,虽然,这个位次属于公主行列的最末,却也让不少人侧目了。
不过,举哀守丧的仪式都是看好了的时辰、方位,谁也不敢在这会儿做出什么事影响大行皇帝的丧礼仪式,是以,侧目的不少,却也只能暂时保持沉默。包括邱晨自己也难免心中疑惑,这会儿也没办法再询问什么,只能垂着眼睛,收敛心神,跟着前头的王妃公主们一起跪伏下去,行叩拜大礼祭拜,并按司礼官员的引导,一次次哭丧,来哀悼逝去的大行景顺皇帝。
邱晨垂着眼,面容肃穆,但两辈子所受的教育,却让她实在没办法如其他人那般嚎啕大哭。只是,在这一片哭声震天之中,她同样感受到一种人生无常、生死相隔的悲凉和哀伤。
她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说起这种生死离伤,恐怕没有人能够比她感受更深刻。那种死亡前的恐惧,还有种种不甘、恐惧,及至最后,死亡真正来临时,这些激烈的情绪都没有了,只有对生的眷恋和无限的留恋。
是,那种对生命的眷恋和人生种种的留恋,一直深深铭刻在邱晨内心深处,最初在这个世界里醒过来的时候,恍惚之间,不敢置信的时候,这种感觉仍旧在心头萦绕着,让她不时地有些迷糊,总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到了后来,也是这种对生命的眷恋让她鼓起勇气,抛开前世的种种牵绊,努力在这个世界里活下来,并活的一天比一天更好。
自从她决定放下过去,重新来过,对于前世的记忆仍在,但那一次面临死亡的刻骨铭心却被她压抑在心底,很长时间已经不再想起,没想到,在这个世间最尊贵最崇高的葬礼上,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和亲人的哀伤,她再一次翻起上一世的最后那段记忆……浓重的哀伤、无奈,对生命的眷恋不舍,让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一上午,几次举哀哭丧之后,中午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众人可以暂时离开灵堂,去偏殿稍加休息并用餐。
行完礼,众人止了哭声,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扶着膝盖起身。邱晨也从那种恍惚状态中醒过来,重温死亡来临的回忆,让她极度哀伤的同时,也消耗了她大量的精神和心力,这会儿,她想要起身,都有些困难,浑身酸软,长时间跪着的膝盖僵硬着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有膝盖上一下下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这么跪几回,她的双腿必定落下病根儿。
婉秀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伸手搀扶着她缓缓起身,一边低声道:“郡主是跪的久了……奴婢备了玉肌膏,给郡主推一推就能好些了。”
玉肌膏乃大内秘药,不但用于外伤、淤血有奇效,而且对于外伤、烫伤等诸般疤痕也有神奇的平复消除功效。只不过,因为方子所用药材太过珍稀,哪怕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家,集一国之力也极难凑齐一副方药所需,故而,这玉肌膏几位珍贵,哪怕是宫内的嫔妃们,绝大多数也只是耳闻,却无福拥有这种秘药。
婉秀这句话说得声音不高,却因为旁边几位公主也行动不便没有走开,还是隐约听到了‘玉肌膏’的字样,几个年轻些不受宠的公主不由面露惊疑之色,重新转回目光打量起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靖北侯府夫人,也就是被大行皇帝破格封授为安宁郡主的女人来。
这位女子,醮夫再嫁,成了靖北侯夫人不说,还得了大行皇帝的青睐,出乎意料地封授为‘安宁郡主’,景顺帝驾崩,许多人都认为,靖北侯跟新帝亲近,这个女子才得以进入大殿,是以,刚刚几位无比骄傲的皇家公主们看到邱晨进来虽然不认可,却也没人真的在意。可这会儿,听到婉秀的话,她们才大大地震惊了。
能够拿到玉肌膏,并赏赐人的只有一个,哪怕是皇后也没有这个权利。而能让婉秀这么毫无迟疑地拿出‘玉肌膏’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仅仅凭借丈夫的功劳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平常啊!几位公主心里都是如此作想。
邱晨并不知道,不过是一句话,却让几位公主想了这么多,她只是觉得自己这种情况,并不算严重,晚上回家泡泡药浴,用药物热敷一回,最多再加上针灸推拿,就能将白日里受的寒气彻底去除,也会将瘀阻的血脉得以恢复通畅,不至于留下什么隐患。至于玉肌膏,那玩意儿太过贵重,用来给她敷膝盖却是有效,却太过浪费。
是以,婉秀的话未落,她就轻轻摇头拒绝道:“不必了,多谢嬷嬷!”
虽然邱晨对婉秀不熟悉,但作为杨璟庸的心腹嬷嬷,自家主子在意的人,她自然花了大力气打听了解,是以,她很了解邱晨的脾气,一听邱晨这话,就知道邱晨不是虚虚地应酬,而是真心实意地拒绝,是以也不违背,只点头道:“郡主不必跟奴婢客气。郡主莫要大意,玉肌膏再珍罕,也不及郡主身体康健来的要紧!”
邱晨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肃穆神情,只是看着婉秀的目光柔和温暖而明亮,没有了之前的倦怠恍惚:“我知道了,嬷嬷。”
说着话,邱晨的膝盖也恢复了一些,婉秀扶着她出了大殿。
一上午的哭丧举哀,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公主、郡主、夫人们无比疲惫倦怠到了极致,是以,一得了歇息的许可,立刻就迅速地离开了灵堂,去各自寻好的去处歇息了。
邱晨往外走的时候,大殿内外几乎都走光了,空荡荡的灵堂前,显得格外空旷。只有灵前的香烛仍旧燃烧着,衬托着写有大行皇帝谥号名讳的那个朱漆描金牌位,分外凄清,倍加悲凉。
暗暗叹息着,邱晨脚步不停。尽管感叹人走万事休,可她也累狠了,也想着尽快找个地方休息休息。是以,她又难免感慨,这一场看似浩大隆重的丧礼之中,又有几分真正的哀伤?
刚刚走出大殿,突然从大门处转进几个人来,为首一人,身穿缟素粗麻斩衰孝衣,身形清瘦,脸颊憔悴,但行动间,却自有一股志得意满壮志得酬的感觉,就如藏于匣中的宝剑,脱匣而出,锋芒隐现。
邱晨微微有些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看着来人片刻,然后恭敬地曲膝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得了大位还未登基的新皇,原来的雍亲王杨璟庸!
杨璟庸跨进清宁宫院子,一眼看到的就是邱晨,心中不由一喜,这抹喜悦浮上眼睛,却没有改变他的脸部表情。而且,这抹喜悦还没来得及浮现出来,就被邱晨规矩郑重肃穆的行礼请安给打断,然后渐渐消减,隐没下去。
微微一滞,杨璟庸上前两步,伸手虚扶住邱晨,声音温和道:“姐姐不必这般大礼,以后,姐姐在任何人面前,也不必行礼!”
邱晨心头一跳,强忍住瞪一眼的冲动,暗暗将涌起来的苦涩怒气咽下去,努力平复着自己的表情,仍旧保持着曲膝的姿势,恭敬道:“皇上隆恩,臣妾感佩不已。但礼不可费,臣妾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唉,罢了!”杨璟庸抿着嘴看了邱晨片刻,放才叹息着应了一声。
“谢皇上!”邱晨又行礼致谢,这才起身。
该行的礼行过去了,邱晨往旁边退开一步,那意思就是给杨璟庸让路,让这位新任皇帝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跟她耗着,她还想着尽快去养心殿躺下歇息一回,再让承影和含光好好给自己的双腿膝盖推拿一番呢。
杨璟庸有些无奈地看了邱晨一眼,低声嘱咐了婉秀一句什么,然后越过邱晨,匆匆进东偏殿去了。那边是长乐长公主和几位比较年长的命妇歇息的地方,杨璟庸这一去,应该是作为晚辈,同样是作为新皇对年长之人关切探望。说白了,就是新官上任收买人心!
邱晨垂眼默立,等杨璟庸带人走进东偏殿去,她才暗暗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往外走去,脚步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不少。
走出清宁宫大门,在此候着的承影、含光都立刻迎了上来,一边一个接替了婉秀扶住邱晨,主仆三人跟婉秀致谢告辞,一路回养心殿去了。
养心殿这会儿没有外人,只有几位当值的小太监和宫女,恭谨安静地几乎没有存在感。
邱晨主仆三人回到养心殿,立刻就有人送了盥洗用具上来,承影和含光伺候着她梳洗了,有宫女引着邱晨进了东暖阁。之前还是一派书房铺陈的东暖阁,不过一上午功夫,临窗的一排太师椅就被挪走了,转而换上了一架紫檀木云龙纹镂雕云头围子罗汉榻。
换身疲惫,双腿酸麻肿疼的邱晨,一看到这架罗汉榻也是一阵欢喜,立刻就由着丫头服侍着去了鞋子,上榻,靠着大迎枕歪倒歇下了。
“我先歇会儿,两刻钟后叫我。”邱晨吩咐着,侧转身躺好,同时就闭上了眼睛。
午饭时间是一个时辰,她来回要用两刻钟,休息两刻钟,打出两刻钟的机动时间,她还有两刻钟的用餐时间。
不管怎样,下午还要继续跪哭,明后天,还有至少两天要进宫举哀守丧,她保证休息的基础上,也要尽力吃饱吃好,才能有体力支撑完。
累得很了,邱晨几乎是话音刚落,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曾经严谨到近乎苛待自己的工作态度,让邱晨有极强的生物钟,对时间有极精确地把握感,不论是睡觉,还是工作,她都能按时完成,其精准度几乎能媲美钟表。
这一次也不例外,大行皇帝丧仪,不管有几个人的悲哀是真心的,但礼制却是丝毫不能含糊懈怠的。邱晨内心紧绷着,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准时的好习惯,两刻钟差一分钟的时候,她不等丫头们叫醒,就自己睁开了眼睛。
“承影,什么时辰了?”睁开眼睛的邱晨一边懒懒地低声询问着,一边用胳膊支撑着坐起身来,一转身的功夫,她就愣在了那里。
静悄悄的屋子里,承影和含光确实在,却都远远地站在门口。而之前她迷迷糊糊感觉到坐在自己近处的,一身粗麻斩衰孝衣,脸色疲惫,眉头紧蹙,不是别人,正是承位还未登基的新帝杨璟庸。此时,杨璟庸就坐在木榻对面的书桌后,眼前堆着一沓折子,他手中握着一支朱笔,正拧着眉头批阅着,看表情,似乎折子内容让他有些恼怒。
一个女人睡觉醒来,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非亲密关系的男人,哪怕是现代也不正常。
邱晨微微一怔之际,那边的杨璟庸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过来。
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倏然松开,脸上的怒气也瞬间消散,除了疲惫,杨璟庸脸上整个表情都轻快温和起来,甚至,穿着斩衰孝衣的他,嘴角还有一线微笑一闪而逝,语气轻快地叫了一声:“姐姐!”
这一声姐姐叫的扎实,仿佛从小叫惯了一样,完全听不出两人是后来玩笑认下的姐弟,倒仿佛两人真真正正是血亲姐弟一般!
刚刚一觉醒来看到杨璟庸,邱晨是有些恼怒的。
虽说当着外人的面儿邱晨给予了这位即将登基的新皇帝足够的恭顺尊敬,但到了人后,她仍旧有这自己的坚持和倔强。一个大男人,趁着她睡觉跑到她的卧房中来,哪怕是皇帝也理亏,她也同样生气恼怒。
原本想着声讨几句,最起码要表达出自己的态度来的,杨璟庸这一声姐姐,还有看到她瞬间轻松欣悦起来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却将她心中的怒气击碎,甚至消弭许多。
在邱晨面前,杨璟庸一贯没有王爷的架子,哪怕如今已经继位即将登顶大宝,同样没有带出半点儿上位者的威势来,他在她眼前表现的一如既往,就是一个毫无设防的大男孩,也玩笑也淘气也赖皮撒娇,但惟独没有半点儿防备疏离种种负面的东西,邱晨自己也没发现,面对杨璟庸,她骂过、斥过、数落过、挤兑过,但这一刻,她却骂不出来,也不忍心数落。
杨璟庸容颜无疑是出众的,他的容颜不同于廖文清的俊美,不同于秦铮的深邃五官完美比例,他的容貌偏向秀美俊逸,天下至高至尊贵的出身,又让他从骨子里有一种清华高贵,他有傲骨,却没有傲气,特别是眼前的杨璟庸,神情疲倦,两眼带着微微的红肿,一身斩衰粗麻孝衣,被发跣足……尽管看到她神情瞬间轻快起来,但仍旧无法忽略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哀伤悲戚和疲惫沉重……
这样的杨璟庸,莫名地触动了邱晨心底的母性,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包容宽怀之意来。
她的眉头仍旧微微皱着,目光严肃地看着杨璟庸,开口,说出来的话却已经没有了责怪的意思:“你……怎么不歇一会?”
听到这话,杨璟庸眼中的闪过一抹愉悦,随即皱了眉头苦了脸,指着桌子上的折子道:“这些东西都是急着处置的,容不得拖延……不说我了,姐姐怎地这就醒了?还早着,再睡一刻钟也不迟!”
邱晨已经看到了屋角高几上的座钟,知道自己足足睡了两刻钟,作为午觉休息也足够了。与其再睡一刻钟,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身体,吃午饭,留出比较宽裕的时间去清宁宫。
早上,她去的就有些迟了,那么多长辈都到了,她落在了最后。一次稍迟一些也还罢了,再而三地落后,难免落人非议。如今,大行皇帝举哀守孝,总是迟到,若是被有心人按上个不敬不孝的罪名,可就太冤枉了。
微微摇了摇头,邱晨干脆下了木榻。
承影这时已经赶到了跟前,跪下替邱晨穿了鞋子。
她不敢说什么,只用目光向邱晨道歉请罪……毕竟,她们是守着夫人的,却放了杨璟庸进来,怎么说也有失职之嫌。
邱晨急不可查地摇摇头,示意她并不责怪两个丫头。
不管承影和含光如何忠心,面对这个世间最高高在上的存在,能够生杀予夺、出口就是金口玉言的九五之尊,她们下意识地应该就是服从,根本生不出违抗之意。这双方身份相差何止云泥,又让邱晨怎么怪罪?
尽管,她打算追究承影和含光的罪责,但邱晨自己也暗暗学了个怪,以后,还是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更不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太过放松。
养心殿,杨璟庸还是皇子时的地盘,就如安辔所说,养心殿里尽管放心。邱晨之前信了这个话,到了这会儿,她明白了自己错了,养心殿里,杨静勇确实能够放心,但她不是。
安辔极有眼色,一见邱晨起身,立刻指挥着两队宫女端着脸盆、香皂、巾帕子之类的盥洗用具进来伺候,邱晨绕过罗汉榻后边的屏风去,洗漱了转出来,立刻就有宫女捧了一只剔红妆奁匣子进来。
邱晨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在榻上坐了,侧转身,由着承影为她梳头。
因为举哀守孝,她也不用纷繁的发饰钗环,简单的圆髻用一支前朝旧物黄杨木簪子攒了,只用了一点点润肤脂,并不施脂粉。
不过盏茶功夫,邱晨已经重新收拾利落。
转回头,杨璟庸仍旧坐在书桌前,邱晨眨了眨眼睛,暗暗摇摇头,转回目光,对安辔道:“让人把我的午饭送上来吧!”
又转眼看着承影和含光:“你们也还没吃吧?替我摆了饭,你们也赶紧去外屋吃些去。”
安辔答应着,又飞快地瞥了书桌前的主子一眼,收回目光,跟邱晨低声道:“夫人,我们爷也未用饭……从昨天到现在,几乎米水没沾牙呢……这还有小一个月呢,这么下去,身子骨哪里受得住,夫人,您的话我们爷能听……您看能不能帮着劝一句,让我们爷吃些东西吧!”
古代,极推崇孝道,有些人因为父母至亲去世,会以禁食、素食、被发跣足、结庐而居等等方式,来表达自己对亲人的怀念和孝顺。但杨璟庸不是平常人,他是即将登基的新君,举哀之日的空隙,还要抽出时间来批阅奏折处理国事,可见之繁忙劳累,也可见其身上负担之重。
正如皇帝翟衣上的标示一样,做皇帝的人可是肩挑天下江山万千黎民。杨璟庸如今是最吃重的孝子,日日举哀守丧哭灵,还要抽出时间来理会宫廷和京城乃至全国的种种事务、朝政,可以说最累最没处推托的就是他了。当然,他的存在事关朝廷平静、天下太平,也绝对不容有失,又怎么能够不好好吃饭,不尽量休息好保养好身体呢?
当然,这些对于邱晨来说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杨璟庸在邱晨心目中,不仅仅是一个皇帝,还是她多年的挚友,还是一个跟她感情深厚的弟弟。即使没有那个皇帝身份,她听说了他不吃饭也会心疼。
邱晨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低声吩咐安辔:“劳烦你去看着些,要几样素食素菜来。”
守孝之人不宜大荤大腻,不宜饮酒寻欢,杨璟庸既然从父皇大行就吃不下饭,说明他心中悲哀难忍,吃不下饭去。邱晨既然打算劝慰他爱惜身体,但首先也要关注饭菜,若是这会儿弄上一桌子大鱼大肉来,她再去劝着杨璟庸吃,那就是找不自在了。
安辔眼睛一亮,不等喜色上面,就连忙收敛神情,乖顺无比地垂手应了,匆匆瞥了杨璟庸那边一眼,退出去,亲自盯着御膳房上菜去了。
御膳房本就备好了菜,也不许邱晨嘱咐,这几日,大行皇帝举哀守丧,御膳房精怪的很,早就上下彻查布置了一番,不但大荤大油的食材被摈弃掉,而且,连之前沾过荤腥的刀案诸般用具也都换了干净的。可以说,此时御膳房出来的菜,你想找个大油花儿都不可能,更别说荤腥之物了,绝对不会送上来。
安辔其实心里知道这些,但为了表示自己的重视,还是亲自往御膳房跑了一趟,很快,不过盏茶功夫,就亲自引着四五个小太监捧着各色食盘食盒转了回来。这一回,他带回来的膳食并没有指名是皇上用膳,是以,菜色并不算多,不过是六菜一汤一粥两面点主食。
禀告了之后,小内侍们捧着食盘食盒进了养心殿,将几样精致却不繁琐的菜肴送上来,摆放得到,这才退了出去。
邱晨瞥了一眼,就见就见榻几上杯盘碗碟精致讲究,内里的菜肴同样花式好看,手工精湛,一眼看过去,一道道菜更像是一个个手工艺品,不管味道如何,色香形已经能叫一绝了!
不过,她今儿没留意菜色搭配和处理,只是一扫而过,确定没有荤腥儿,这才转回目光招呼杨璟庸:“菜上来了,你这主家不招呼,这是不打算让我这做客人的用餐呐!”
这几日,杨璟庸着实疲累很了,但刚刚安辔鬼鬼祟祟的样子他还是注意到了,一听邱晨这话,立时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道:“姐姐这可是错怪小弟了,小弟不过是专心处置那份折子,没注意到这边罢了。”
邱晨也不计较,很大度地摆摆手道:“好吧,我也不是那等扭捏作态之人,既然说到这里,我也不怕跟你来一回喧宾夺主。来,赶紧过来吃饭,不多会又要到时辰了。下午你还要主持举哀守丧哭灵诸般,不吃饱了可顶不住。”
这话可以说的极直白,也很不客气,近乎是吩咐、命令的语气了。别说如今杨璟庸已是即将登位的新君,就是之前亲王身份,也没几个敢这么跟他说话的。
屋子里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虽然仍旧垂着头,静静默立着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此时这些人的眼睛中却无不闪烁着不可思议和微微惊惧之色。这个女子没脑子,对着皇上大呼小叫指手画脚的,这是作死呐?还有,这个女人自己作死也就罢了,可别惹怒了皇上,连累了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下意识的,这些人都尽量将自己的身体往后缩了缩,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只盼着,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了去,万一皇上动怒发作,别迁怒到她们头上才好。
邱晨和杨璟庸却不知道这些人想了什么,杨璟庸都将毛笔搁下了,也不犹豫,很是顺从地长身而起,习惯地伸手去扯衣袍下摆,却扯了个空——他今日穿着斩衰孝服,用的是最粗的麻布、毛边,倒是也有下摆,但麻布易皱缩,这会儿他坐了半天,孝服小半截已经皱缩到了腰腹部,他整理衣襟的动作自然落空。动作落空之后,杨璟庸的脸上也是一黯,身上那抹悲哀和沉重又似乎加重了一些。
虽说天家无父子,但大行景顺皇帝对杨璟庸这个儿子着实不错,临死之前,逐一为他荡平了道路,将登位呼声最高、也是在朝中势力最大的两个儿子都处理了,一个贬为庶人,一个设计‘谋逆’大罪……若是邱晨没猜错的话,诚王即便没死,也必定再不会出现,永远消失在公众视线之外了。
是以,在极难看到亲情的这一对天家父子身上,反而让人看到了一些父子亲情!有了老皇帝的一些所作所为,杨璟庸这个儿子此时露出些哀伤和悲戚来也算正常。
邱晨的目光一顿,心中暗暗一叹。脸上的表情却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静,似乎根本没看到杨璟庸脸上的表情变化,直接催促道:“赶紧的,时候不早了,可不能耽误了事儿。”
这话一出,那些太监宫女们头垂的更低,有几个的下巴都杵到胸膛里去了,看那模样,是恨不能把自己的脸埋进胸膛里去!
安辔却不像这些人,反而在旁边帮衬了一句:“夫人,您别着恼,您发了话,我们爷必定不敢怠慢了!”
“滚!”杨璟庸恰好走过来,听到这句话,抬脚就踢。安辔也不躲,微微侧了身,用肉厚的部分结结实实承受了这一脚,一边苦着脸讨饶。
“爷,恕罪,恕罪!”
邱晨看的直摇头,抬手拿起桌上的小碗,盛了一碗粥递过去:“你从昨儿没好好吃饭,肚子空得很了,先喝完粥暖暖胃。”
杨璟庸抬手来接,却被安辔伸手接了过去,直接舀了小半勺粥送进嘴里,这才转到杨璟庸面前,低声道:“爷,不热不冷,刚刚好,您赶紧喝吧!”
安辔这个动作让邱晨微微一愣,随即恍然,安辔这是试毒——貌似历史上也有记载,凡是给皇上、皇后、太后这些尊贵人进上的吃食,都有身边的太监或者宫女品尝试毒,以防止有人下毒毒害。
之前,邱晨跟杨璟庸在一起吃饭不是一回两回了,不管杨璟庸是唐公子的时候,还是后来封了亲王,都没有这个试毒的习惯,她也忽略了,如今,眼前的人既不是唐公子,也不是雍亲王,他已经是得了大位传承,很快就要登基成为这一国的最高统治者,君临天下了。
暗暗叹了口气,掩下眼中一闪而逝的黯然,邱晨又拿了一只碗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坐下自顾自地一口一口喝起来。
御用的小碗不大,碗口也就巴掌心大小,半碗汤也不过几口就喝完了。
邱晨放了饭,抬起头,对上杨璟庸看过来的目光,神情恬淡道:“喝了粥,你就赶紧吃这些吧。粥暖胃,却下的快不顶饥……唔,这个豆腐莲蓬不错。”
安辔在旁边低声道:“夫人这回看错了,这一品不是豆腐……”
“就你明白!”杨璟庸瞪了安辔一眼,呵斥道。
安辔委屈地垂了头,往后退了退,垂着手站到了杨璟庸身后不敢做声了。
邱晨摇摇头道:“我说错了就是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还没不自在呢,你又何必训斥他!”
杨璟庸叹口气,只好自己开口道:“这一品是鸭蛋清做的蛋羹,凝滑如白玉,还有个名字就叫‘赛豆腐’,称其为豆腐也不算错。”
邱晨看看杨璟庸摇摇头,自己拿勺子挖了一块‘赛豆腐’送进嘴里,果然,清爽滑腻,没有半点儿鸭蛋的腥气,反而有一种豆腐不具备的幼滑鲜香,入口轻轻一抿就化了,没觉得怎样呢,就忽悠一下滑进喉咙里去了,只留下满口的清淡鲜香。
“唔,不错!”邱晨示意杨璟庸赶紧吃,一边回头吩咐安辔,“等过了眼前的大事儿,你记得替我把这个菜方子要来,我拿回去让厨子做给孩子们吃,这么软滑,孩子们指定喜欢。”
安辔用眼角瞄着自家主子,见杨璟庸没有丝毫不虞,也就放心地答应了下来:“夫人放心,这么点儿小事儿包在小的身上。”
一餐饭,在邱晨和安辔的插诨打科声中,很快吃完了。
杨璟庸吃的不算香甜,却也吃了一碗粥几个千层鹅油卷儿,也吃了些菜,吃得不算多,却也能说的过去了。邱晨和安辔都略略放了心,也就不再勉强。
饭后,邱晨略坐了坐,杨璟庸率先离开。邱晨则又上了回净房,洗漱了一下,这才带着两个丫头,赶往清宁宫,进行下半晌的举哀哭丧!
早出晚归,披着星星出门,打着灯笼回家,匆匆间,三天就过去了。大规模为先帝举哀哭灵的祭祀暂时告一段落。
第三天晚上,邱晨跟随众命妇一起从宫内走出来,一个个皆面容憔悴,一脸菜色,谁也没有精力力气说话聊天,出了宫门匆匆登上自家的车轿回府歇息去了。
从第四日起,命妇不必再进宫哭灵,只有内命妇和朝中百官每日哭灵一次。
如是二十七日,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再次集聚宫中,哭灵祭拜,景顺皇帝棺椁移到万岁山钦安殿中安置供奉,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再送往帝陵安葬。
父母至亲去世,孝子承重孙都服斩衰,守孝三年,一般情况下,实际服孝是二十七个月即可除孝。
天子身承一国之重,肩扛江山日月,社稷黎民,自然不能真的守孝二十七个月,就用日代月,服孝二十七日即可除孝。
二十七日,先帝灵寝移送万岁山钦安殿后,大明王朝也迎来了新帝的登基大典。除服隔天,就是钦天监看好的大吉之日,杨璟庸登基,改国号为雍安,正式成为大明国新一代君主。
虽然,新帝敕令缩减耗费,减低规格,但这一场登基,仍旧隆重奢华贵重,一片礼乐号角礼炮声,响成一片,成功击退了京城上下的愁云惨雾。新帝登基,新年号宣布,昭示着景顺帝已成过去,大明国雍安朝开启新的篇章。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军民丧服除,因景顺帝病重、驾崩、举哀种种阻滞了的生活差不多算是回归了正常。当然,品官百日内停止音乐、婚嫁;军民停止嫁娶一月,停止音乐凡百日。百日内文移用蓝印,批示用蓝笔。四十九日内禁止屠宰……等等尚需满了日期才能开禁,不提。
邱晨并没有等到新帝登基,在三天举哀哭丧之后,秦铮囫囵安全地回到家中之后,隔天,靖北侯夫妻就上了奏折,靖北侯夫人、安宁郡主告假离京,雍安帝立准了。只是新帝刚刚承位尚未登基,京城内外尚有暗流涌动,靖北侯则留在京中镇守,安宁郡主只能自己带了刚满七个月的三胞胎孩子离开京城。
这一次,邱晨离京,所用的理由是回乡探亲,她的车队出了京城之后即可前往通州,在通州运河码头弃车登舟,一路顺水南下,直趋安阳。
在一个岔路口,七八人牵马而立,遥遥目送着车队渐行渐远,直至淹没在地平线下看不见了。
承影往前一步,低声道:“夫人,时辰不早了,上马赶路吧,咱们还有二百多里路才能到打尖儿的永平城!”
邱晨最后瞥了东南方向一眼,点点头,默默无声地转身,接过秦礼递过来的马缰绳,一手拉住马缰,一手扶住胭脂背上的马鞍,认镫上马,用双腿轻轻一夹马腹,胭脂唏律律长嘶一声,一行人八人八骑,奔着东北方向绝尘而去。
之前地动,辽地灾情最为严重。
景顺帝的丧事稍稍安顿下来,邱晨的折子就托秦铮递了上去。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一晃十年,从一穷二白,没有隔夜粮的窘况,一路努力,邱晨已经挣下了偌大一份家产。除了日常花用和作坊、商铺的维护运营外,邱晨拿出很大一部分资财在各地购买了大块的田地,特别是口外和辽地,她委托徐文清和廖文清两人,先先后后买下了十数个大庄子,仅仅良田面积就能达到万顷之多,另外还有好几块大牧场、山林。
有了大片的良田,又有玉米这种高产作物,这些年,邱晨手里积攒了大批的粮食,大都囤积在各个庄子里。
因为边疆北扩上千里,致使原本是边关的口外和辽地一下子成了内陆腹地。又因着战后大片良田开发,战后数年,关内移民大量涌出关外谋生。致使,这些地方人口急剧增加。仅仅邱晨自己的庄子人口变化,就能看出,从最初不过百人,到目前已经超过了六万人,前后足足人口足足增加了六十倍。关外和辽地等处的人口增加由此可见一斑。
人口密集了,受灾人口数量也就多了。而且,那些零散的单户移民村落,或者其他人的庄子上的房舍,盖的都比较简陋,大都是用土坯和木头树枝搭建起来的土坯房、茅草房,根本不抗震,垮塌严重。
加上,辽地、口外地处偏北,春天来得晚,虽然到了三月中,京城已是春暖花开一片盛景了,那边却仍旧寒风刺骨,天冷了甚至还会下雪。这样寒冷的天气,也让受灾无处避身的灾民们苦不堪言,加上之前受伤的,缺医少药,缺吃少穿……景顺帝驾崩之时,辽地和口外已经传来急报,那边爆发了伤寒疫情,数十人死亡。
邱晨综合那边报上来的情况分析,这一次伤寒疫情或许不是现代医学所称的由伤寒杆菌致病的伤寒病,很可能是一种发病比较快,病势猛烈的一种流行性感冒。
这也只是她猜测,没见病人,官员们上报的折子又过于简单,几乎没怎么提及患者症状,她也不能确定,只能等到了那里,见到病人,才能确诊。
邱晨一边策马疾驰,一边扭头看了看承影背后绑缚在马背上的箱子,心中滑过一抹庆幸——好在,经过几年琢磨试验,家良在刘家岙的玻璃作坊里终于成功做出高清晰度、高准度的光学玻璃,她也成功地组装了两架显微镜,经过调试试验,效果良好。太过精细的活儿做不了,只是用来做细菌培养判定已经够用了。
这一行人,包括邱晨、承影和含光主仆三人在内一共八人,都是一身黑色男式衣装,邱晨和承影含光三人脸上都做了些改装,涂黑了面容,画了粗眉毛等等,看上去身形或许还有些瘦弱,但一眼看上去,几乎没人能够认出这三位是女子来了。
这一路疾奔,只在中途的一道小河旁做了短暂停留,喝了点儿水,吃了点儿干粮,也让马匹稍稍歇歇脚,不过两刻钟就再次上马启程,终于在申时一刻,众人来到了一座不起眼的青灰色小城——永平城!
永平虽然只是县城,却扼守着京城通往辽地的必经之路,乃出关之后,第一座相对繁华人口较多的城镇。
关外城镇,因为地理位置特殊,收服北戎之前,这里已经算是临近边关了,是以,城镇守兵较多,而且晚上关城门较早,酉时正就关城门,足足比京城的戌时一刻早了一个多时辰。酉时在冬天也就是傍晚时分,夏天的酉时可是大太阳老高呢!
也因为关外边关之地,城池守备也森严了许多,进出城的人员车辆都要接受守兵的仔细盘查。看着前头等待入城盘查的人流,邱晨率众人下马,牵着马匹,随着人流慢慢往城门走去。
临到城门前,几人被一队守门兵丁拦住。一个身着皮甲戴头盔的小头领模样人物眼睛一亮,目光直直地关注到邱晨一行人身上。
虽说邱晨一行人等穿的不过是黑色三梭布窄袖束腰骑装,带着同色的头巾,脚上穿的也是在平常不过的软底轻靴,这一套行头,在京城不过是小户人家子弟的穿着,或者大户人家仆从的衣装,可离了京城地界,到了这关外的永平城,他们一行人身上这通体上下的三梭布,又都是一个成色的新衣,除了沾有少许行尘外,没有破损没有磨旧……这些看在这里的守门兵丁眼中可就成了肥羊的标示。
摸着下巴,一手提着一把白蜡杆长枪,那名小头领眯着眼睛走上来,准确地看定了邱晨,带着一抹得意的笑道:“你们家从何处?来永平有何公干?可有路引关防?”
在关内行走各处,只需在当地衙门开具路引即可作为身份证明。但到了关外,除了路引之外,就需要再带一份关防,才能通行。这也是之前边关地区特殊性和防御重要性导致的特殊情况。
对于这种人,邱晨前后两世也见得多了,一个看城门的兵头,之所以这般矫声作势,为的不过是多盘剥些银两好处罢了。许多外来商户基于破财免灾的心理,一般不会轻易得罪这些人,遇上这种情况,少不得就得拿出些银两来打点。也正是这种姑息、纵容,使得这些人私欲膨胀,做起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来也理直气壮起来。
邱晨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轻轻一挥,身后的承影快步上前,从袖口中抽出一张折叠的纸张来。缓缓打开,一手拎着纸张边缘举到那小兵头领眼前,傲然冷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不是什么人的银子都能拿的,手伸那么长,小心一刀斩断!”
那小兵头领盯着眼前的纸,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转瞬,就连连挥手示意身后的小兵:“还不让开,让开,让几位大人进城!”
其实,这命小兵头领并不认字,可是他在城门上见得最多的纸张就是各种关防、路引。普通路引不过是比较结实的桑皮纸,甚至仅仅就是普通的素笺纸。但有些关防文书,特别是某些部门奉命出行的关防文书却极讲究,不说那上边红彤彤端正清晰的大印和主官小印,就说那纸张,都是几次套色印刷的,纸张页面上都有漂亮精美的图案特别的暗纹印迹,甚至,宫里的一些衙门里出来的关防,都是用金银丝夹在了纸张中做成了特制的宫锦纸笺,那上边金丝银线交相辉映、色彩缤纷绚丽的花纹精美绚丽,他之前只见了一次,却不妨碍他记得清楚深刻。眼前这张纸,他一眼就能确定,就跟他之前见过的那份宫内出来的关防一样,都是夹了金银丝的宫锦纸笺!
“哼!”承影一收手中的纸笺,一边塞进袖袋,一边牵着马匹,簇拥着为首的邱晨穿过城门洞,走进永平城。
在她们身后,一名明显刚刚进入行伍不久的小兵很是不解地询问着:“谢头儿,刚刚那几个肥羊……”
啪!一声脆响,那名小头领抬手一巴掌拍在小兵头上,同时压着声音呵斥道:“你知道什么?你以为谁都能宰的?有些人别说你我,就是咱们百户大人、咱们县令大人也看不到人家眼里去。人家捏死你跟捏死个蚂蚁一样。你不想要这条小命尽管上去……”
“呃,头儿,您别生气,您别生气……”那小兵被拍的稀里糊涂的,却也知道赶紧认错,连着劝慰了几句,见头领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还是忍不住好奇询问道,“头儿,您给我说说,刚刚那几位是什么来头?您说说,以后我再见了,也好有个眼力劲儿,不至于撞到枪尖儿上去不是!”
那小头领瞪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训斥。他自己刚刚憋了一口气,这会儿也正想着找个人说说,把胸口的那口闷气吐出来。于是开口道:“咱们永平城,咱们觉得百户大人、县令大人就够厉害了吧?一呼百应,吃香喝辣……可真的到了大地方,到了京城天子脚下,别说百户、县令,就是三四品的官员,也数不上数……有句俗话说得好,不到京城不知道官小。也有说,京城闹事扔块砖头,砸倒仨人,一个王爷,一个侯爷、一个国公爷……”
“噗,这也太巧了吧!一个砖头就砸倒仨,那岂不是满大街都是王爷侯爷国公爷了?”那小兵听得发笑道。
小头领被打断了,很是气恼地瞪着那小兵,笑了一回,那小兵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强忍了笑,又连连讨好了一阵子,小头领才重新开口道:“……京里最大的,自然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当今万岁。咱们大明自开朝来,就有专门护卫当今万岁、并直接听命万岁办差的人物,你可知道是那个衙门?”
小兵懵懵懂懂地想了想,到底是没有头绪地摇了摇头。
小头领露出一抹得色,哼了一声道:“想你也不知道……那个最尊贵最厉害的衙门,直接听命万岁爷敕令行事办差的就是西苑衙门。是从禁卫军和羽林卫中分化出来的,因为穿着彩丝锦绣的衣袍,佩戴统一的修金吞口腰刀,故而,人送了一个名号,称其为‘锦衣卫’!”
“锦衣卫?”小兵悚然瞪大了眼睛,惊叫了一声,小兵立刻追问道,“他们到咱们这里来作甚?难道,要惩办百户……县令大人了?”
他是见识少,可也听过锦衣卫的赫赫威名、冷厉作风。据说这些人行动如风,来去无踪,专门替皇帝办一些隐秘差使。一般的抄家罢官的事儿都跟这些人脱不了关系。从而,这些人也成了丧门星,活判官的代名词。据说,看到这些人准没好事。
那小头领瞥了小兵一眼,很是无语地摇摇头:“咱们这指甲盖儿大小的地方也值当的他们走一趟?”
小兵更加迷糊了,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小头领挥手打断,黑着脸踢了一脚,撵着他去检查其他进城出城的人员去了。
他们就是个看城门的大头兵,能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勒索几个大钱,多吃一口肉,多喝一口酒也就知足了。至于其他的,该糊涂的时候就得糊涂才行啊!
这个小头领还有一个理由没说,那一行人为首几个皮肉细嫩,嗓门尖细,连手指头都细白嫩滑的……这样的人,又拿着那种东西,不是宫里出来的还是哪里?!之前,他见那一次宫锦关防时,就是差不多的几个人拿着……
不过,宦官做大,终究非福啊!
小头领极难得地感叹一声,摇摇头,把这不相干的念头抛开,一回头看到一个推车的汉子往里走,连忙一挺手中的长枪将那车子拦住,冷着脸吆喝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有没有路引、关防……”
邱晨一行人进了永平城,直接寻了一个比较大的客栈投宿落脚,将马匹牵去马厩打理喂上,几个人又进了房间洗漱一番,用饭、歇息,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就又起身上马赶路,继续往北行去,根本不知道,城门口的那个小头领竟然将她们几个人当成了太监宦官。
如此,晓行夜宿,一路过了永平、广宁、太宁……在连续赶路第五天的傍晚,终于赶到了位于奉天城南一百多里处的一处大庄子。也是一个受灾比较严重的庄子。
这一路走来,也经过了几处受灾的村落庄子,却没有多做停留。她们轻装出行,没带多少药材,人手也不足,必须要先赶到庄子上安顿好了,有了人手才能开展工作。
一行人到达庄子外,廖文清带着数名管事早早在庄子外迎着了。
说起来,廖文清也是刚刚从京城回辽地不久。
就在景顺帝病倒后,不知福安公主怎么跟景顺帝请求的,景顺帝竟然答应了福安公主一个看似极不靠谱的请求,同意福安公主自请再嫁,嫁给只有秀才功名的安阳人廖文清。并赐廖文清为四品驸马校尉。
这道圣旨下的很隐秘,并没有宣之于众,但在某个圈子里却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也正是这道圣旨下了之后,廖文清领了圣旨立刻离京回了辽地,临走给福安公主留了封信,告知福安公主,娶她可以,但必须她嫁到辽地来,以后,他们也不会在京城生活。或者辽地,或者安阳……
廖文清走之前,邱晨也见过他一次。廖文清之所以能够顺利离开京城,其中也有邱晨的助力。
没想到,两个人从京城一别不到一个月,这会儿竟然在辽地庄子上重逢。
廖文清穿着一件靛青色素色茧绸长袍,披着一件黑色漳绒斗篷,面容略显苍白清瘦,精神倒还好,特别是一双眼睛,黑湛湛,越发深沉起来。不过,面对邱晨的时候,他的目光仍旧不由自主地放柔了,没了之前的凌厉冷漠。
“……一路上可还好?”廖文清上下端详着邱晨片刻,开口只能问出这么一句关切。
邱晨含笑而立,虽然一身疲惫,双腿酸疼麻木,但她这时候的精神特别好,心情也特别轻松。
离了京城那宛如牢笼藩篱的所在,天高云淡,地广路长……着实让人吐出一口郁气,心怀舒畅起来。
“好!”邱晨一手仍旧牵着胭脂的缰绳,脸上笑靥如花,眼睛因为欢喜微微眯着,透出慢慢的轻松和愉悦来,“好得很,没有更好的了!”
难得的欢快,甚至带了些微的调皮撒娇意味,廖文清微微一怔,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他初见她,在清水镇回春堂。那个时候,她虽然破衣烂衫,脸色晦暗消瘦,一双眼睛却黑亮亮活泼泼,语速轻快调皮,又有理有据,不过几句话就将回春堂里高价聘请的炮制师傅老蒋说服了,从那以后,那个姓蒋的炮制师傅一直将她当做师傅看待尊重。
一阵恍惚之后,廖文清自己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容貌未改的女子,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呵呵,好,好,好就好!”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的一吐胸中郁气,整个人都轻松畅快起来。
之后,廖文清让开一侧,将他身后的庄子管事们介绍给邱晨。管事们战战兢兢地磕头见过礼,邱晨叫起之后,勉励了几句,就招呼着廖文清和管事们一路往庄子里走,一边询问庄子上的情况。
这一次,早得了消息,辽地和口外庄子上的管事都赶了过来。
邱晨很快,就从这些管事们口中了解了一个大致情况。结合她一路上的亲眼所见,也大致推断出这些人所说的是不是实情,掺没掺水分。只不过,她这一次来,首要的任务不是巡查庄子,而是查看各处灾民的受灾情况,并着手赈济灾民。了解伤寒病情的发展和蔓延传染,然后根据病情病势,确定防治消灭措施,尽快控制疫情、消灭疫情。
因为景顺帝举哀礼未完,新帝也没有登基,是以,她这一次离京是秘密出行。在她之后,还会有太医院派下来的太医,也有她仁和堂的大夫。还有她培养的那一批学员。太医院的大夫是奔着疫情来的,她仁和堂的大夫和学员们,则是多科并重,特别是外伤科……因为地震,这里外伤、骨折的病人最多,虽说过了最初最有利的治疗救治时间,但只是两个月,病人的断骨处还不能完全融和,若是有错位、骨折未纠正、纠正不到位的情况,都能够错骨之后重新接驳……有了麻醉汤药,错骨重新接驳的过程,痛苦也不再难以承受。只要错骨后接驳到位,未来,骨骼还能重新长好愈合,从而最大程度减少后遗症,恢复行动和劳作能力。
一边说一边走进庄子。
因为庄子离京城较远,之前修建的时候,也没指望京城的主子们能跑到这里来巡查,是以,虽然也修建了庄院,却很简单,只是个不大的二进院落,前后统共也就十几间屋子,而且内部设施布置都很简单。
走进庄子,廖文清还询问邱晨:“这里临时落脚也就罢了,却是住不得的。我在奉天城里有一所院子,你先歇息一回,吃些东西,咱们还是回奉天城安置吧。”
邱晨的目光很随意地在屋子转了一圈,回头看着廖文清笑着摇头道:“你忘了我当年住的房子了?比这个还差的远呢!我看挺好的,挺干净,也挺豁亮……”
说着,邱晨四下里略略一看,承影和含光已经带着两个婆子送了洗漱的水、巾帕诸物来。邱晨暂时住了话,走到屋角的耳屋里简单梳洗了一回,仍旧将头发攒与头顶,裹了发巾,一边整理着衣袍一边迈步走出来。
廖文清坐在堂上,正端着一杯茶缓缓地用杯盖拨弄着,眼睛却越过茶杯望着不知名的所在,微微有些出神。
邱晨站在耳房门口,目光看着怔怔然出神的廖文清,眼底涌出一抹心疼来。
曾经初见,廖文清何等洒脱、自在!
看似有些轻浮跳脱的浪荡公子,却有不输于任何人的经商才能,而且心思聪慧的同时,难得是心性温厚大方,果敢决断……在那种情况下,就敢相信她的话,跟她签订合作协议共同生产制作销售成药……再之后,双方的合作项目一个个增加,两个人的交情也一步步加深,隐约间,她感受到他对她的不同……曾经,她也努力让廖文清的母亲接受自己,答应他们的婚事。谁也没想到,廖母病重而亡,廖文清自责太深……最后,她嫁进了京城,成了靖北侯夫人、安宁郡主。廖文清也接了圣旨,即将娶福安公主为妻,成为驸马校尉……
如今,廖文清仍旧清秀俊逸,仍旧聪慧灵透善解人意……但,似乎从他母亲病逝之后,他脸上就再也看不到原来那种轻松的近乎没心没肺的笑容了!
世事无常,造化变幻呵!谁也不知道,将来你会在哪里,又会是什么状况!
“好了?”轻声地询问响起,唤回邱晨神游的思绪。回神看过去,就是廖文清温和包容的微笑。
邱晨有些赧然地笑着摇摇头,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在廖文清对面落座,端了茶喝了一口,这才笑道:“我今儿没跑太远的路,不累,不必担心我……”
邱晨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将自己之前的尴尬掩饰过去,随即笑道:“这一路向北,不过几百里路,没想到,天气相差这么多。京城已经花红柳绿了,这边儿还看不到绿色呢!”
廖文清看着邱晨笑了笑,道:“燕山一脉,横亘东西,阻住了北地而来的寒风,京城自然暖和。这就如山阴山阳,不过一个山头朝向之差,山阳山花烂漫,或者山阴就可能还是一片冰雪未消。”
邱晨谈及天气,不过是了转换话题罢了,是以,听廖文清这么一说,也就笑笑点头赞同,然后话题一转进入正题:“我此次到这边来所为何来,想必我不说你也能猜到。”
看廖文清点头承认,邱晨满意地笑笑,两个人虽说分开数年,但在一起还是很容易找回当初默契之感。这种有人理解有人明白的交流,真的让人很舒服,很愉悦。
两人相视着笑了一回,邱晨接着道:“辽地人口有限,赈济粮米、施粥施衣都不过是花银子就能办到的事。比较难的是伤寒病情……我一路走过来,地动让许多村庄房屋倒塌损毁,让百姓无家可归,寒冷的天气,还有随之而来的伤寒病,又取了许多人的性命去……我已经见过几个病人了,具体情况也做了个大致的了解,这一次疫病虽然没有当年辉县清和疫情那般严重,却也比较缠手,关键这一次的疫情不是从水、食传播感染,而是喘气吸气就能让瘟疫邪气传播感染生病……这样,预防起来就比较困难……”
毕竟之前临近边关,战乱频发,气候又相对苦寒,尽管边境北扩之后,此处环境改善了许多,关内百姓也有许多人出关谋生活,但毕竟没办法跟中原人口繁盛地区相比,邱晨这一路上走来,大片大片被开垦起来的土地不少,但村落并不多,除了土地,更多的还是草甸子和自然林。
有一些村庄尚算完整,有一些村庄的房屋则被破坏的比较严重,其中最严重的一个村子,六成以上房屋都坍塌了,剩下没有坍塌的也破损严重,已经成了危房没办法住人了。在初春的辽地,失去了房屋的庇护,又没有足够的衣裳被子御寒,存活下来的百姓遭受风寒侵袭,又缺吃少穿的,疾病自然就降临了。
那个倒塌严重的村子里已经看不到人,据相邻村子的人说,那里活下来的人也逃走了,进城寻找活路或者干脆逃回关内去了。
邱晨已经见了几个病人,她早有准备,进去那些村庄的时候,邱晨和随行人员都戴了口罩防护,经过查看那些病人,也留下了一些药物和食物,并让人做了记录,之后还要做进一步治疗。
“……这种疾病,只要治疗得当,相对比较容易些,不会再死人。但,比较头疼的是,这种疾病防控困难,没办法做到严格隔离。”
说着话,邱晨不由沉默了片刻。
她看着廖文清,两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些东西。她们彼此心照不宣,却谁也不会说出口的东西——通往关外的几个关防要道,其实已经被封锁了,关内人出关可以,从关外想回关内,短时间是不可以了。这种封锁,至少也得等关外疫情彻底消除,才会解除。
两人同时无奈地笑笑,转开话题,廖文清笑着道:“你这一趟想必没办法来去匆匆了,什么话慢慢说不迟。已经未时了,想必你急着赶路也没吃饭,咱们先吃饭,知道你来,我让人吊了飞龙汤。我记得你喜欢那个的,之前远途运输不易,那玩意也不好养活,没办法往京城里送多少,这回好了,你到了这里,不愁吃不上了,想吃多少有多少。”
廖文清来辽地也有四五年了,亲自带人买下一片片荒地草甸子山林,然后带人一点点开垦种植,将一片片荒原变成了一个个土地肥沃物产丰美的庄院,其中辛苦艰难甚至危险,都不言而喻。也正是在这种种艰险困难的过程中,他对这一片土地,不知不觉中已经生出浓浓的眷恋和认同,他已经将这片肥沃宽广的土地当成了他的第二故乡。是以,说起这些来,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经过往的洒脱活跃,话也多了起来。
邱晨含笑看着这样的廖文清,眼睛也笑的眯了起来,等廖文清话音落下,她却摇头道:“让你这一说,我都成了飞龙终结者了。呵呵,不过,若是有空,我也想着去山林中转转……狩猎倒在其次,我很想去看看咱们种植的林下参怎样了。一座山一座山都是人参呐,啧啧!”
当初,廖文清之所以到了辽地,就是听了邱晨的话。之后,不仅买了荒地开垦成大粮庄,还买了不少荒山,在荒山上自然的原始林里,寻找合适的地方种植人参、五味子、刺五加等等名贵药材,还在庄子上和山林中挑选了合适的地方,用枯木试验种植木耳、猴头等珍贵食用菌,其中,木耳的人工种植已经取得成功,并且,前年就开始了批量生产,两年来,规模扩大了几倍,产量自然也是连续翻番,去年,仅仅人工种植木耳的收入,就比两个大粮庄还高,经济效益极为可观。今年,廖文清还要进一步扩大木耳的种植规模,进一步增加木耳的经济效益。另外,猴头菌的人工培育也有了眉目,若是没有意外,最多两年,猴头菇的人工培育种植就能成功,并开始投入生产。然后,还有口蘑、黄蘑、榛蘑等数十种珍惜菌类,也会一个个开始种植试验。一旦成功了,这些菌类不但能够在辽地种植,只要复制培育环境,这些辽地的山珍甚至能够在京城或江南生长,届时,京城或者江南的人,就能够在本地吃上新鲜的山珍美味。
廖文清对这个深信不疑,也很有信心。但是邱晨并不怎么兴奋,这些技术,在现代毕竟做了许多年,人工种植蘑菇成功的品种也多种多样。只不过,那些人工培育的食用菌,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山珍美味,充其量只能算是比较有特色的蔬菜了。人工种植能够大量培育菌种的繁殖,却没办法提供山野自然能够给予菌种的精华和营养,营养和口味自然就大打折扣了。
是以,邱晨只说林下参培育,而没提盈利最大的木耳种植。
只所以让邱晨如此关注林下参,还因为,这里的林下参种植,远比现代的人参种植条件苛刻。
首先,在山中寻找野生人参,采摘种子,然后在适宜的地方种植,让人参的种子自然萌发生长。这样,种子的发芽了成活率乃至长成人参的比例自然比人工育苗再种植小得多,但也正是经过了大自然严苛的筛选,能够活下来的人参都是集天地精华的存在,虽然最初有人为种植的因素在内,但最后长成的人参却已经没有了人为因素的痕迹,完全跟野生山参的一样,真真正正集合了天地精华,也只有这样的人参,才能成宝。
如今,不过四五年功夫,哪怕是第一年种下的人参,也不过是四年的三叶灯台子,入药的根部更是细小不堪,无甚大用。这些人参短时间内看不到效益,但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这些山林中,每年都能挖掘出数十甚至上百株上了年份的人参,那是个什么概念?能救多少人?想一想,都觉得心里火热。也难怪邱晨激动地形于色了。
两个人说着话,承影带着庄子上的两个干净利落的媳妇,已经将午饭送了上来。
没有精致华美的瓷器,没有豪奢的象牙箸,就是菜肴也没有漂亮的造型和色泽,但用普通瓷盆瓷碗盛上来的菜肴、浓汤,却都热气腾腾,鲜香扑鼻,邱晨一见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朝着廖文清嘿嘿笑道:“这可都是好东西,多谢了!”
说完,也不等廖文清回应,邱晨捉起筷子,夹了一块红彤彤油亮亮的肉放进嘴里,略略一咬,邱晨就瞪圆了眼睛,转眼看着廖文清叫道:“熊掌!居然是熊掌!”
廖文清满眼宠溺地看着邱晨,含笑点头。
邱晨夸张地瞪瞪眼睛,然后收敛心神,专心品味嘴中的美食。片刻,将嘴中的美食吞咽下去,这才开口道:“居然是新鲜的熊掌……你不会专门跑到山上打了一只熊回来吧?”
知道她来,廖文清必定会精心准备,但专程去打一只熊,还是出乎了她的预料。原因不在别的,只是这个时代没有热兵器的前提下,想要狩猎熊可是极困难也是极其危险的事情。熊若是发了狂,杀伤力可不比老虎差。
廖文清含笑摇摇头,道:“我倒是有心,可也没那个能力。我上山最多也就猎只袍子、鹿什么的,猎熊杀虎可不行,我还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说着,廖文清又夹了一块熊掌放进邱晨的盘子里,一边笑道:“也是你的福气,前天这只熊落入了猎人的陷坑,我得了消息,就让人买了回来。这是右巴掌,其他三个都用处理封存了。”
一听买了一只熊,邱晨也是眼睛一亮,立刻问道:“居然这么正好得了一头熊……熊胆呢?”
廖文清失笑着摇摇头:“你忘了我们廖家是做什么的了?”
邱晨一怔,随即也恍然失笑。
廖家是医药世家,曾经还出过御医的。廖文清虽然没有从医,但出身医药世家的他,对于医药的基本知识还是很丰富的,对于熊胆这种珍惜药物,自然也不会浪费了,而且必定做了完善的处理,估计,这会儿已经吊在某个阴凉通风的地方风干着呢!
“是不是有用?”见邱晨的神情,廖文清已经猜到了大概,于是问道。
邱晨也不虚言,很干脆地点头承认:“此次疫情,最初就是高热,继而高热引发癍毒、神昏谵语等症状,熊胆解毒清热效果卓著,若是能够配药,药效自然会更加迅速显著。只是,熊胆珍罕,之前也没敢奢望用之配药。”
猎熊不易,几百斤的大熊也只有一个熊胆,晒干了还不到一两,熊胆的珍惜可见一斑。
这种情况下,之前邱晨真的没敢奢望用熊胆配药,即使眼下,遇上一颗熊胆,邱晨也没想着大面积地用熊胆配药治疗疫病,对于传染疫病患病人数众多的情况来说,根本不现实。之所以说及熊胆,邱晨想的不是治疗疾病,而是可以用熊胆配制成解毒丹,用在那些性命危急的病人身上,解毒、退热、救命!
好钢用在刀刃上,好药用在救命上,只有如此,才是对熊胆这种珍稀药材最好的利用!
“这样……之前的都送走了,这会儿只剩下年后才收的三枚了。”廖文清略有些遗憾道,“不过,若是你有用,奉天城里的药铺中也都有,我去走一圈,大概还能收回十枚八枚的来。”
邱晨眨眨眼,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来。实在是惊喜,大大的惊喜。原来她只当有一枚熊胆,就能在关键时候多救下几条人命了,没想到,廖文清手里还有三枚。珍稀药物配药用量不大,三枚熊胆,只用来紧急救命已经足够了。
摇着头,邱晨笑道:“只是用来救命,三枚差不多就够了。若是再用,你再去收购不迟。”
说完熊胆,两人暂时不再说其他的话题,专心致志地开始吃饭。熊掌难得,邱晨给自己和廖文清留了几块,剩下的让承影端出去,给她们两个丫头和随行来的秦礼等人分吃了去。
也就是熊掌只有一份,其他的菜肴,随行人员的桌子上跟屋里的都一样了,邱晨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将在一旁伺候的承影和含光叫来,那盘子每样菜都分出一些去,让两人端到外屋去吃。
廖文清一直含笑含着邱晨作为,心中暗暗感叹,眼前的女子虽已身在高位,却脾性未改,还是那般洒脱随性温厚,待人以诚,又心思玲珑善解人意……
感慨着,廖文清眼中的光彩也难免闪过一抹黯然。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成永远。他心中不是没有遗憾,却也只能如此,如她之愿,努力活着,默默守护。
简单有用心的接风宴之后,邱晨也没休息,立刻就让廖文清给她把熊胆拿过来,同时,还开了单子,打发沈琥带着含光一起进城收购药材。
患病人数众多,所需药材的量也极大,不是在药店买那一星半点儿就能够的,邱晨来之前,还没办法确定用什么药,但根据那时候所知道的疫情症状,大概也能推测出属于传染性感冒或者上伤寒,主要用的就是清热解毒类的药材,是以,邱晨出发前,就已经做了安排,她后边自然有人调运清热解毒药运过来。邱晨随身带的只是仁和堂出产的一批清热解毒药物,包括重点治疗高热神昏的犀角解毒丸;清热解毒的牛黄解毒丸;还有重点退热的水杨酸片等,都是挑着效果显著,见效快的药物带的。在路上给遇上的病患用过之后,也证明她带的药物对症了,特别是犀角解毒丸治疗高热神昏效果显著。奈何,犀角是比熊胆更珍惜的药物。黑熊和犀牛都是凶猛的动物,猎杀同样不容易。至少黑熊国内分布不少,比较大的山里都有,并不罕见。犀牛却都是进口药材,最近的犀牛产地也在东南亚和南亚。
邱晨手里这一批犀角,还是当初南陈使者进贡来的,杨璟庸帮着她从宫里倒腾了三对大小犀角出来,这才让她制作了一批犀角解毒丸放在仁和堂里做镇店之宝。
好在,她带了较多的牛黄解毒丸和水杨酸片,牛黄解毒丸效果同样不错,再加上水杨酸片快速有效的解热功能,疗效甚至不弱于犀角解毒丸。
牛黄同样稀罕,却好歹比犀角、熊胆稍稍好寻摸些,毕竟大明国是农耕文明,农民们饲养最多的就是耕牛,不论是黄牛、水牛,生的胆结石都能是正宗的牛黄,数量相对的也就稍多些。
打发人去采购药物,邱晨带着承影开始就把庄子的第一进正房收拾出来,西里间摆了一个大案,上边铺了一张靛青色三梭布的桌布,然后,将承影背了一路的木箱子拿出来,摆在大案上边。旁边,靠着墙摆了几张长桌,首尾衔接,一些简单的实验用具摆放开来。
洒扫干净,摆布完成,承影就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邱晨一个人。
这时的邱晨已经包了头发,戴了口罩,身上也穿了有一定隔离效果的罩衣。然后,她从随身带着的几个玻璃瓶子里出去病患身上采集的样品,开始逐一整理培养。
一一将样品处置好,邱晨将三天前采集的第一份样品涂片,开始用显微镜观察。
很快,邱晨就有了结果。
没想到,这一次的疫情没有出乎她的预料,并不是现代狭义的伤寒,而是病毒传染的流行性感冒。因为,她从几份样品中都没能检测到伤寒杆菌的存在。而且,这个季节比较寒冷,也不是伤寒传播暴发的季节。毕竟,伤寒菌是从食物、饮水传播的,寒冷的冬天不利于它的繁殖和传播。
将疫情性质确定了,治疗的方向和配方就很容易了。
邱晨很快就根据病情确定了几个方子,分别用于初起、后期,和症状危急的病人。
将方子写好,连各种药材的炮制方法都列清楚,邱晨也将屋里清理干净,走了出来。
之后,邱晨就亲自带着承影和两个媳妇子一起,把西厢房收拾出来,靠墙放上一排橱子,屋子当中同样放了一张大案,这间屋子就用来做配药室。又让人在屋子旁边的夹道中赶着盘了个灶台,上边用檩子和苇箔搭了一个简单的棚子遮风避雨,一个简陋的药物炮制室就成型了。
这一切收拾好了,沈琥和含光也转了回来,并带回了第一批采购的药材。
晚上,邱晨不顾劳累,带着人开始炮制整理第一批药物,然后根据固定的方子称量调配,一份份包装起来。
这一批药只是沈琥和含光骑马带回来的样品,数量不算多,统共几十斤,用了两个多时辰也就炮制分装完毕,一个个整齐的药包在西厢房的大案上磊了一堆,土黄色的草纸,在烛光下却似乎泛着一层暖光。
这一批药物明天一早分发下去,每一包至少就能让一个病患的病情缓解,或者能够让高热退去,说不定,她们赶这一夜,就能多救几条性命回来!
一众人都是又累又困,草草洗漱一下就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就又赶早起身,沈琥带着一名护卫,带了药物,按照邱晨之前记录的病患住址去送药。之所以让沈琥亲自跑一趟,还是邱晨需要他不仅将药送了去,还要将病人的病情询问记录带回来。
邱晨则带着承影和含光两个丫头,在庄子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中又挑选了十几个利落干净的人,还挑了十多个激灵听话的半大小子来,开始准备大批量生产配置药物。
昨天她们急着配置,不过是按照汤药调剂分装。当汤药要熬煎,服用不方便,不如制作成药丸子,到时候分发给病人,病人家中只需有一碗热水,将药丸子化开后即可服用,病情不是太急的,还可以直接用水冲服,虽然药效稍慢些,但服用更方便了些。还有,这一次疫情,受危害最严重的就是老人和孩子,老人服药还好说,一些小孩子根本没办法服药,还要想其他办法用药。邱晨决定,用在安阳比较成熟的直肠用药。直肠用药只是需要有一定的技术,但优点特别突出,小儿用药痛苦小,用药准确,不担心孩子抗拒、呕吐,而且,直肠黏膜可以直接吸收药物的有效成分,比口服用药起效快的多。对于高热神昏的孩子用药效果特别好。
要用直肠给药,就要定制配套的给药工具,还有配套的消毒器皿诸般。
是以,第二天一早,沈琥就又被邱晨打发进了城,去寻找手艺精湛的老铜匠打制一些东西。邱晨身上带着一大一小两套玻璃注射针具,但一些连接的管道还是要用铜器打造才行。
廖文清前一天回去拿熊胆,这一天早上刚过了辰正就赶了回来。
三枚熊坦都很完整,其中一枚还很新鲜,没有完全干燥,应该就是之前廖文清收购来的那头黑熊的胆囊。
得了这三枚熊胆,邱晨开始着手做了一下预处理。
她刚刚做完这个工作,回到后院洗洗手坐下歇息,只是还没喝完一杯茶,外头就通报,昨儿订购的药材送到了,连沈琥也一起回来了,沈琥这一趟还带回了一个刚刚打制好的铜质工具回来做样品,想着给邱晨看过,再按所需的数量打造。
邱晨很不客气的将廖文清抓了壮丁,把药材验收的工作交给了他。她自己则拿了沈琥带回来的铜质零件细细检查着,里里外外检查过,又跟玻璃注射器安装在一起试验过,找出了两处不太完善的地方指给沈琥看了,让他吃过饭再回去跟铜匠交涉。
吃过午饭,邱晨就带着承影和含光,还有刚刚招募来的二十多个人,开始整理炮制各种药材。
炮制药材这些人不行,但粉碎、过筛、挑选、分档等简单活计,只需要细心认真即可,也不需要多少技术,邱晨给的酬劳丰厚,这些人都特别珍惜这个活计,做起活计来都特别的认真细心。
邱晨带着承影和含光操作了一会儿,看着两个人熟悉了,就把炮制的工作交给了她们两个,自己则开始用炮制好的药材带进西厢房,开始着手配药。
临近三月下旬,天气晴好,哪怕是辽地也感受到了丝丝春天的暖意。
廖文清接收了药材之后,知道有几样细料药数量不够,知道是药房自己留存不肯全部售卖,他自告奋勇回了一趟奉天城,由于这几年他跟奉天城中的药铺医馆多有联系交好,这一趟没有白跑,很快就把缺少的细料药买够了量转回来。
回到庄子上,已是日暮时分,夕阳就将落山,余晖撒满大地。
踏着一片金黄色暖洋洋的余晖走进小院子,满院子姑娘媳妇小子,各自忙碌着,数十种药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异的香气,弥漫缭绕在整个小院内外,恍惚间,廖文清仿佛回到了九年前,他又一次踏进刘家岙那个农家小院,也是简陋干净的小院子,也是药香扑鼻,沁人心脾。
邱晨恰好做好了一批药丸子,看天光暗下来,她也累了,就将屋子里的药物、工具收拾起来,一边拍着衣角,一边从西厢房里走了出来。
屋子里的光线暗下来了,院子里照耀着一片落日余晖,却仍旧亮堂堂的,走出房门的邱晨有些不适应,微微眯了眼睛,然后一转眼间,就看到大门口,一个靛青色的身影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她也不禁一怔:秦铮咋跟来了?
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随即,眼睛适应了外边光线的邱晨,也看清了那人的容貌,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文清?”邱晨叫了一声,然后,绽开一抹恬淡愉悦的笑,往前迎了几步,笑道,“这么快就转回来了?药都买上了?!”
“嗯。”廖文清恍然回神,压抑住心头那股浓重的失落和寂寥,扬起一抹笑,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过来。
终究是错过了!终究是不同了!
当年,她笑的没有这般恬静,更加洒脱更加爽朗;当年,她称呼他‘少东家’、‘廖公子’……当年,一切,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有了廖文清带回来的这一批药,邱晨第一批要用的药材就准备妥当了。
她亲自带着制作了一下午药材,承影和含光熟悉了几种药材的炮制,那些新雇佣来的人手也熟悉了各种简单活计,剩下的活计,邱晨不盯着也已经可以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邱晨起身换了一套黑色素茧绸直身长袍,戴了一顶黑色软脚幞头,只让沈琥秦礼二人随行护卫着,一路往奉天城而去。
她这一趟出京,虽然行踪隐秘,却是封了新帝的密旨的。
瘟疫的防治、灾后的救治重建,都不是个人力量能够操作的,不管从什么角度出发,都得经过当地衙门的手,最好是有衙门的协助,才更有利于种种差事的进行和开展。
这个事情,她在现代就知道,到了这个世界,上一次安阳府瘟疫更让她有了切身的体会。她和郭大老爷都进了疫区,她取得了成功,郭大老爷却差点儿将命留在疫区,之所以出现这种对比鲜明的结果,最主要的原因虽然是邱晨的药方管用、措施得力,但也跟她进疫区之前就取得了云知府的赞同和大力支持脱不开关系。当然,其中,她跟云二公子云济琛和廖文清的交情也有关。还有,后来赶过去的秦铮和杨璟庸也起了一定作用。种种有利的辅助支持,才让她那么快那么顺利地遏制住了疫情蔓延,并成功消除了疫情。
这一回,她随身带着新帝的手谕,也知道辽地奉天知府其实是新帝杨璟庸的心腹,不出意料,奉天知府也会给予她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协助。当然,邱晨也不无担忧,毕竟,辽地情况特殊,这边是辽地都督的地盘,因为之前属于边关,辽地都督一直是世袭传承,说霍家是辽地的王也不差。在这里,皇帝和朝廷的影响力远远没有霍家重要。
她进奉天城见奉天知府,同时也在暗暗考量,若是可以,还是要跟辽地都督知会一声的好,她不指望辽地都督支持她,只希望,她在辽地的动作不要引起霍家的误会就好。
去见奉天知府吴邛很顺利,一见到杨璟庸的手谕,吴邛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必将尽力支持邱晨的一切行动。
邱晨坐在客位上,微微沉吟着道:“此事,既然在辽地,又是奉天城外不远处,一旦有所动作,必定瞒不过霍都督的耳目。不过,在下毕竟是初到此处,对霍都督一无所知……若是引起误会,在下或许不用在意,就怕让吴知府为难呐!”
吴邛赴任奉天知府之前,是唐家老大唐言珏在此任奉天知府,同样是杨璟庸的人。既然,能够让景顺帝和杨璟庸都放心派到奉天城来接任唐言珏,这位吴知府必定有能力,忠诚也必定是杨璟庸放心的。加上他到任也近两年,对霍都督和辽地的形势了解至深,所以,邱晨有些拿不准的事情,干脆推给他拿主意。
吴邛的眼睛中略略闪过一抹意外,随即而来的则是一抹深许多的赞叹。
他果如邱晨所想,乃是杨璟庸的心腹之人,别看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出头,却跟随了杨璟庸至少十五年,而且是一直陪着杨璟庸在边关消磨,直到杨璟庸回京,他才通过科举正途出仕。不过,因为有杨璟庸的操作,景顺帝也感念他十多年跟随在杨璟庸身边辅佐陪伴,虽然吴邛不是前三甲,却进步极快,一任知县之后,以考绩全优的突出政绩提升为五品同知,之后,唐家老大调任升迁,他顺势被提为四品知府,来到至关重要的辽地任职。
这样的人,看似平淡无奇,却城府极深,看人也极透彻,一见到邱晨,他就识破了邱晨的女扮男装,结合他自己的了解,很快就推测出邱晨的身份。只不过,吴邛之前跟邱晨没有接触,所有了解都是侧面的,只知道邱晨熟知岐黄之术,擅经商,最辉煌的就是在安阳闯入疫区,救治疫民,并成功遏制了瘟疫的发展蔓延,最后成功地消除了疫毒。这些都是值得人称道的,包括吴邛都不由自主地佩服。
但,邱晨嫁给靖北侯秦铮的事情,让他对邱晨的印象有些改观。这个女子可称为奇女子,却也逃不脱攀附荣华富贵之嫌。加之,邱晨进京之后,似乎再没有什么作为,就是种植成功的几种嘉禾,更多的也被吴邛和许多人看成是靖北侯和雍王爷所为,真正做出这些成绩的邱晨,反而因身份所累,隐匿在后不被人所知了。
是以,认出邱晨之后,吴邛没有叫破,却也没怎么在意,只是公事公办的意思。但,邱晨提及都督府,而且还考虑到他在其中的为难,这前后关系看的可就够深、够透彻,考虑的也不可谓不周全了。一个女子,能够看透,能够想明白的不容易,却也不是太过特别,但能够将问题直接提出来,并推到他面前的,可就不容易了。
做到这步,先要有眼力,能够准确透彻地对他做出定位,还要有胆魄有决断,还要够洒脱够看得开,才能问出这么一句来。
一句话,所反映出来的东西却极多极深!
吴邛心中赞叹着,脸上的表情不变,温和地笑道:“邱大人体恤……霍都督虽然身居高位,功勋卓著,却并不刚愎,脾性其实很平和,对百姓也颇为关怀,这件事,霍都督知道了,绝对会大力支持,不会有什么妨碍……这样,若是可以,下官愿意为邱大人引见!”
为她引见!
这一句话,吴邛就把事情的性质做了定位。
吴邛向霍都督引见的只能是个人身份。她接下来拿出粮食来赈济,还是行医舍药,对霍都督所言也只能是个人行为。只有这样,吴邛才说替她引见,若是官方身份,吴邛也不会说自己引见了。那样,是越俎代庖,瞒着直管上司跟更高层的领导勾搭,可是大忌!吴邛这种人,绝对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邱晨微微一笑,拱手致意:“那就多谢吴大人了。”
她以个人的名义见霍都督可以,但,接下去的事怎么说可就是她的自由了。
别说她如今没有功名的布衣身份,就是霍都督,也不敢承担大规模赈济灾民、行医施药的名声,一个‘收买民心’的罪名扣下来,谁也撑不住。这样的事情,能做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朝廷,那就是皇帝!
只要见了霍都督,这些话邱晨完全敢直白地跟霍都督说明,而且,她也相信,霍都督不管脾性温和还是脾性暴躁,在这件事上,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只要不是傻的,霍都督就不会想着往自己身上揽功劳。
作为大明国唯二不同的霍家、胡家,世袭都督百年有余,随着平定北戎,边关北扩,辽地所在的位置决定了,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四战之地,他们霍家这个都督在皇帝的眼中已经成了鸡肋的存在,说不定,正找着借口将霍家拿下。这会儿,霍家已是如同置身火上,若是还稀里糊涂地揽功,那无疑是给自己身子底下加柴火呢!
邱晨也揣摩过辽地的局势,也曾尝试过换位思考。若是她处于霍家的位置,她指定会寻找合适的机会自污,然后自己请罪挂印,交出手中的兵权,或许,皇上看在霍家终归守护边疆上百年的面儿上,会放霍家一马,霍家也就实现了上下保全。只不过,她也感叹过,权利这种东西比毒品还厉害,一旦尝过,想要戒掉也不容易。说不定霍家也是身在局中执迷不悟,不舍得放手也是有可能的。
吴邛也没想到邱晨能够如此爽快地应承下来,再次略感意外之后,对邱晨的欣赏也更深了些。
能被靖北侯看重迎娶为正妻还独宠专房,能被那位爷同样看重,甚过任何一位娘娘,这个女人果然非同等闲!
即使吴邛引见,也要先跟霍家通个气儿才好带邱晨上门,是以,邱晨就暂时告辞出来,往铜匠铺看定制的灌肠用具,另外,她还想定制几件试验用具。她在京城的工具很齐全,只是因为走得急,那些东西也不好携带,都没能带过来。到了这里之后,势必要定制一些必要的工具才好工作。
带着两名护卫,邱晨也不着急,慢悠悠牵了马走在奉天城的大街上。
现代的奉天邱晨去过两回,除了充斥耳边的东北话之外,并没有太多特别的感知。在现代那种大趋一同的城市复制模式下,这也算正常。
此时,走在古代奉天城的街道上,邱晨却感受到明显的特色和迥异。
因为临近北疆,辽地向北就是各种北方游牧民族的地盘。从古至今,匈奴、契丹、辽金、元蒙、北戎等大族都曾经建立国家传承几百年,更有靺鞨、傒人等等人数比较少的民族,更有一直据守朝鲜半岛的高丽人和新罗人。这种种民族近邻,多多少少都有影响,让这个北疆大城不可避免地拥有了丰富的民族色彩和特色。
这从街上行人多着方便骑射的骑装能够看出;从满大街的皮货铺子也能看出;从饭馆里飘荡出来的浓重的羊肉膻味儿能够看出;从房屋的样式、门窗装饰的花样等等能看出;还有街上走动的身着民族服装的人……
邱晨一边走,一边观赏感受着这个特色鲜明的城市,表情放松着,心情也还算愉悦。
一路走到铜匠铺子,她的脸上笑容都没有断过。
拿了定制的东西,邱晨又将所需用具的图纸交给铜匠,并对一些细节和关键构造跟铜匠师傅做了沟通,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铜匠铺子。
她刚刚从吴邛府邸辞出来的时候留了个客栈的地址,这会儿,逛完了,也拿到了自己的东西,邱晨一行三人就往那客栈里去,已经午时,他们要吃午饭,同时,也顺便在那边等着吴邛传回来的消息。
吴邛的消息来得不慢,邱晨三人午饭还没吃完,吴邛就打发了自己身边的小厮来传信:吴邛已经将消息透给了霍都督,正如吴邛之前所说,霍都督很平和,当即就答应了让吴邛带邱晨去见他!
邱晨笑着应了,沈琥起身送那小厮出去,走到门外将一锭二两的金锞子递了过去,笑着道:“小兄弟辛苦了,想必还未曾用饭,这点儿盘费拿去打一角酒解解乏!”
小厮跟在吴邛身边也算见过世面了,别的不说,霍都督那边的打赏都是极大方的,常常都有一两银子的打赏。可今儿见到邱晨一行,小厮还是惊到了,他还是第一次遇上用金子打赏的,还一出手就是二两金子!二两金子,可就相当于二十两纹银了!他一个月的月例银子不过才五百钱,二十两银子,足足及得上他四十个月三年多的月例银子了。
惊讶之后,这名小厮却将晃眼的金锞子推了回来,一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一边笑道:“这位大哥客气了,兄弟我不过是奉命跑跑腿罢了,有什么都是我们大人的吩咐。大哥留步,兄弟辞过了!”
说着,竟一转头,头也不回地上马去了。
沈琥眼中划过一抹异色,随即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客栈。将情况跟邱晨一说,邱晨也露出一抹赞赏之意。
“不愧是辅佐出君主的人物,身边的一个小厮都能有这般自制。”邱晨摇摇头,转眼对沈琥笑道,“不要就不要吧,无关紧要的……刚刚吴邛吴知府既然送信来明儿一早就带我去都督府拜会,那今晚就不能回庄子上去了……这样,秦礼留下来,沈琥回庄子跑一趟,跟大家伙儿说一声,别惦记着。另外,让承影把药物分配一下,明儿一早你再带人分送下去。那些病人既然着手治疗就不能断了药,不然病势反噬,反而可能引发危险。”
沈琥毫不迟疑地恭声答应了,匆匆吃饱了饭,辞过邱晨和秦礼,骑马疾驰出城往庄子上回去了。
邱晨这边在客栈开了两个房间住下,略略歇息之后,就再次上街。既然是以个人身份去都督府拜会,她怎么也得拿一份表礼。而且,都督府的门槛高,表礼还不能太轻。
转了一圈之后,邱晨也没找到合宜的礼物,倒是买了两个很漂亮的木雕盒子。回来之后,翻了翻自己的行李,邱晨拿出两瓶未开封的玫瑰花露,和一支袖珍型的单筒望远镜,被她包装一番装进了木雕盒子中。
有了这两样物事,去都督府的表礼也就将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