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声也在不知何时销声匿迹了。
在场所有人都看着她,认真地听着。
“你又伤得很重,这次真的很重,多器官衰竭病变,那时候医生说能救你的可能性太小了。”段悠边说边用手背擦去眼角沁出的泪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有个人找上我,自称是你未婚妻派来的。他说她可以救你,但我要离开你,永远离开你。”
她故作轻松的语调里能听出浓重的鼻音,“我就想,好啊,反正我也配不上你,如果她能救你的话,何乐而不为?但是你不肯和我分手,所以我就很坏地在和你过完那个平安夜庆典的晚上,假装和唐季迟去酒店开房。你看到了,很生气,大概好几天都不想理我,等我自己去找你。我就利用这段时间离开了郁城。”
男人的俊脸由性感利落的鼻梁划开明暗两半,半张脸隐在阴影之中,能看清的只有另外半边,一贯的喜怒不形于色。
“我在美国过了六年,因为爷爷住院而回来……我重新遇见你,可是你已经忘了我是谁。”段悠说着,眼泪终于掉下来,“你对一个叫姚贝儿的女明星很好,大概因为她和我很像。我以为过了六年你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我见不得你和别人在一起,所以我又很坏地下定决心想要把你抢回来……”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你对我很好很好,我们一起去祁门祭拜你母亲,一起去欧洲看极光,你带我见了你的家人。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而你的未婚妻发现我回来了,她对我说,让我用我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班里有人忍不住低声问:“你同意了?”
段悠看了对方一眼,想笑,却把眼泪挤了出来,“是啊。我同意了。我那么爱他,一条命算什么?”
她收回目光,重新眄向讲台上的男人,泪眼朦胧中,他的表情也模糊得看不清楚。
“那时候我意外得知自己怀孕了。你不愿意和我分手,甚至把装有机密的U盘扔在了格陵兰的喷泉里,我没办法,只好告诉你孩子不是你的。终于如愿以偿地和你分手以后,我看着你坐的船从格陵兰的港口离开,然后你的未婚妻派来的枪手就到了。”
“所幸的是我被人救了,回到了郁城。你做完手术以后也回来了……我们吵架,冷战,却谁都不愿意放开谁。我爷爷去世以后,我们在美国领证结婚,然后你回了欧洲一趟,我不清楚你怎么得知了真相,跑回郁城来跟我和好。”
“那是我十年里最开心幸福的日子。怀着你的宝宝,做你的妻子,一切都是我想要的……但是……”
“但是”往后,段悠却说不下去了。
她站在原地,一直不停地落泪,哭得快要窒息。
班里却没有一个人不耐烦地催她,每个人都安静地望着她。
她看不清他们的目光,却能感觉到,那大概不是讥讽和嘲弄。
她心痛得不能自已,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一场梦能给她带来如此真切的痛感。
就像,她曾经亲身经历过一样。
段悠捂着脸,在撕心裂肺中还能想起现在是在课堂上,她哽咽着想请个假,让娇娇陪她去卫生间整理情绪,面前却突然有人递来一张纸巾。
她接过,在眼泪再次蓄了满眼之前,看清了眼前的男人。
不知何时,他已经从讲台上走了下来,走到了她眼前。
纸巾上残留着他指尖的余温,她在心痛中愕然瞠目,泪水滚落下来,男人皱了下眉,又掏出另一张,亲自为她擦拭眼角。
段悠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过了很久,他才道:“听起来,你很爱我。”
他离她已经足够近了,段悠还是看不清他眸间深沉一片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只顾一边哽咽一边点头。
他还是那副表情,又问:“有多爱?”
段悠无法回答。
她根本开不了口,因为所有情绪都堵在嗓子里。
“段同学,我说过我们不能在一起。”江临把沾满她眼泪的至今攥在手里,淡淡道,“你的梦就是最好的证明。和我在一起,不见得是什么幸福的事。”
段悠被堵在嗓子里的话突然就冲了出来,大概,是受不了他的拒绝,“那只是梦!”
“如果你梦见的都是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你现在还要选择和我在一起?”男人冷静地问。
一句话,却掐中了她的七寸。
如果她梦见的都是以后会发生的事情……
如果要经历那许多才能修成正果……
段悠嗓音沙哑,每个字却都说得清晰,“我要。”
男人的眸光动了动,似是被她的执着撼动。
“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那就以后再说。我只知道我现在喜欢你,你看着我的时候,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你给我擦眼泪的时候,我会心跳加快。我喜欢这种感觉,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说出来的话还带着满满的稚气未脱,男人听了眸光却深了又深。
会心跳加快。
真的还会吗?
又有同学在这个时候小声问:“那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段悠怔了下,望着面前的男人,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悲怆又升腾上来,止住的眼泪瞬间盈满眼眶。
陈天娇不满地瞪了问话的同学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段悠拉住她的手,摇摇头不让她再继续责怪别人。
她一边擦眼泪吸鼻子,一边断断续续地自我解嘲:“对不起……我……因为一个梦就……真的很对不起……”
陈天娇早也听得双眼泛红,却收着情绪,掏出纸巾抹她的眼睛,“因为一个梦哭成这样,你觉得自己很丢脸、很好笑吗?”
“你不觉得吗?”
陈天娇“扑哧”一声笑出来,意有所指道:“你问问在场谁这样觉得?”
段悠怔了怔,目光望向班里的同学。
被她视线所及的所有人都在摇头,很慢地摇头,脸上带着某种善意的笑容。
段悠看遍全班后,最后看向了江临。
只见他又往前迈进一步,离她很近,目光一点点变得深邃,一如他说出来的话,让她短时间内根本不能理解,“我也不觉得好笑,因为我和你做了同样的梦。”
班里微微**了片刻,很快又沉寂下来。
“梦里有个女孩,她一心一意地爱了我八年,从我的学生,变成了我孩子的母亲。而我却错过了最好的她。”他的脸上如同撕去了一层冷漠的伪装,很多很多情绪就这样展现在众人面前,沉痛,暗哑,“我很爱她,可是我也做了很伤害她的事,害得她怀着孩子差一点死在手术台上。害得她昏迷一整年,醒来后对这个世界充满排斥和抗拒。”
“但我还是爱她。”他道,“用我的身,我的心,我的命。如果还能让她对我有所期待,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段悠的心蓦然间极重地跳了跳,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面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解下了褂子,里面是衬衫西裤。
那条领带——是她“梦里”为他买过的那条。
他从兜里掏出什么东西,一只脚后撤,就这么在她面前单膝跪了下来。
“十年了,悠悠。”他抬头看她,眸光深情而沉铸,“我终于有机会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十年。
他说,十年。
段子矜震惊地抬头望着周围,所有同学都笑了,男同学吹着口哨,女同学感动得擦着眼泪。
陈天娇推了她一下,“你发什么呆?真的以为你还是十年前那个18岁的小姑娘吗?”
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段悠身边,她抬头,看到的却是魏修远,“答应吧,段悠。我们从五湖四海赶回来,为的可不是听你在这里说一句‘我不愿意’。”
“是啊。”又有人笑,“刚才表白不是说得信誓旦旦吗?现在人就跪在你面前,你在犹豫什么?你知道这一屋子的东西花了多少心血,多少钱?”
“我……”段悠望着地上跪着的男人,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忽然,教室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三岁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米蓝和阿青就跟在孩子身后。
段子矜看到他的时候才懂得,若这十年是一场梦,那真的,做得太长了……
这桌,这椅,这楼,这古朴的校园中的一草一木,都是她曾经爱过的样子。
还有眼前的人。
段子矜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在他一步步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她身边的时候,那像恋爱中的少女一样小鹿乱撞的心。
原来她还会爱。
原来她还爱他。
米蓝蹲下身,压低声音对银耳小声说了什么。
小银耳立刻跑到妈妈面前,拽着她的手递到爸爸面前。
江临怔了下,拿着戒指的手迟迟没敢往女人纤细的手指上套。
段子佩在他身后凉凉地说:“手都给你拽到眼前了,怎么又怂了?”
段子矜单手捂着嘴,想哭又想笑。
男人眉眼郑重地看着她,哑声道:“悠悠,如果你不愿意,我还可以再等等,不需要为了儿子……”
段子矜仿佛听见心里那一层坚硬的壳裂开了缝隙,那颗鲜活跳动的心就这样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
“你话好多。”她忍不下去,自己将手指插进了戒指里。
男人发愣的片刻,她已经俯下身子抱住他,在他怀里痛哭出声。
江临亦是第一时间就收紧了手臂,听她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没有人出声,连小银耳都乖乖地看着这一幕,大约是他们都明白,这场委屈的痛哭,他欠了她十年之久。
乔教授和老校长在门外透过窗子望着教室里,望着男人心疼而隐忍的模样,和他紧紧扣在女人腰间的手,不禁摇头感叹,“我们江教授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专一。”
十年如一日,忘了她的时候爱着她,误会她的时候爱着她,她活着爱她,她死了也爱她。
“谁说不是呢?”老校长淡淡地笑,“要说专一,那丫头不也是?”
要么就谁也不爱,若爱,就只爱他一个。
上天给了他们太多磨难,却也给了他们独一无二的情深。
十年一场大梦,梦里分分合合,是是非非,来的人来了,走的人走了。物换星移,时过境迁,唯一从漫长的时光里沉淀下来的,只有她对他的初心。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