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嗫嚅道:“其实夫君已经做到御史中丞这样的清要大官,现在虽然学习,不过官家看样子还赏识你,不如求做外任,不拘到江南什么地方做个知府,也很舒服。”

这王氏生性贪婪,虽然秦桧官职不低,俸禄极高,其家早就大富,不过她一直怂恿秦桧出任外任,也好方便捞钱。

秦桧知她心思,心里不免暗骂几句妇人之见。本想训她几句,想了一想,话到嘴边,却只是道:“陛下的诏书都下了,你以为皇帝的诏命是开玩笑么。况且,我位列宰执之后,什么好处捞不到!”

“是,不错不错。”

王氏眉开眼笑,帮着秦桧将衣衫整理一番,又道:“那相公升了官,要不要在府中大摆宴席,也请别的宰执来府中相聚,将来好共事。”

秦桧冷笑道:“你竟不懂。你知道我为什么轻巧巧得了这个参知政事?多少朝官一辈子白了头而不可得?就是陛下要我当他的恶狗,帮他咬人。好共事?只怕我将来得罪的人,将遍布天下!”

“这如何是好?”王氏大惊失色,满心的欢喜立刻飞到了九宵云外。

秦桧冷笑道:“狗么,就得咬人,逮兔子,弄的好了,主人自然要给骨头吃。当然,兔子不能逮光,人也不能全咬跑,不然,要狗还有什么用?”

他举起眼前桌台上的铜境,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孔,再低下头去,看身上的一袭紫袍。分外耀眼。

格格一笑,洒然道:“咬人之道,亦是存亡之道,岂可不慎哉!”

事情果然不出他地所料,或者说。赵桓也根本没有隐瞒任用他的目地。

靖康五年四月二十五,参知政事秦桧领清军使,奉命核准清查陕西六路的冗兵。

秦桧奉命之后,不敢怠慢,立刻到枢密院,索得各路禁军的名册,并召来富平战中的百多名立过战功,身材高大魁武地军士,做为样兵。

他先在延州动手,将鄜延路吴玠出征所留下的几千残兵。几乎全数清退,转为驻防厢军。然后马不停蹄。入泾源、熙河、环庆、秦凤诸路,清退老弱残疾。待诸路事完,转回长安时。已是月余时间过去。

因惦记着向皇帝汇报和做完最后的手尾。到得长安后,秦桧并没有立刻去见赵桓。而是直入长安军中,开始厘清永兴军的冗兵。

永兴军负责长安各处的防御,经略使和马步军总管府都在城内,自赵桓到长安后,已经不以文臣为经略使,管制诸路兵马总管,因此,整个永兴军的兵马最高统领便是马步军总管张俊。他原本就在永兴军发家,成为统制,是西军系统中最早投奔赵构的大将,后来被赵构赏识,成为御营五部之一,然后又阴差阳错,因为张浚要经略川陕,被他带回陕西,富平一战,他立功不多,风头完全被刘氏兄弟和吴氏兄弟抢走,此人贪暴残酷,并不爱护属下,但是治军严苛,因此虽然主将并没有什么谋略,人格也是低下,其军队的战斗力确是很强,在中兴四将中仅次于岳飞所部。

此时张俊的直属部曲,一方面是由他从陕西带走,然后在东南加入御营军系统后,得到赵构大力扩军后招募的部下,再加上赵桓将原陕西永兴军残部划拨给他,其部下所部,也已经超过两万人。

他在赵桓刚到陕西时,虽然并没有一意拒纳赵桓,其实心中一直以赵构地心腹自诩,并不安心受赵桓的调派。他与赵构君臣相得,不仅仅是功名富贵,而是确实以忠心待赵构。待到后来,兵在陕西,人在陕西,财赋亦自此处发给,有心返回东南,却是根本不敢出口,唯恐被人抓到把柄,剥夺他地兵权。

富平战时,他军功很小,也是因为存了保留实力的想法,并不真正卖力决战。其实他本人地指挥能力一般,但是他手下的大将杨存中、姚端,都是难得地野战指挥地奇才,后来都成为南宋赫赫有名的大将,此人能成为中兴四将,和赵构地关系是其一,也是因为部下勇武善战的原故。若是他真心死战,当日富平大战,宋军得胜必定能损失更少,获得的战果更大。

战后,张俊心中原也惴惴不安,不料赵桓对他并没有任何处置,更是将永兴军的残部又交了给他,任命他为永兴路马步军都总管,使他的实力更加强盛。因此,他虽然并不乐意脱离赵构,却也渐渐放心,并不象赵桓刚至时那么谨小慎微。

此次由参知政事秦桧清军,他早已知闻,因为他自己对部下的精锐程度很是放心,并不以为清军能清到他的头上。待听到军营外秦桧带着大队人马赶到时,他又是意外,又觉愤怒和难堪。

他有心要给秦桧一个下马威,又知道对方现下是皇帝的宠臣,勾当清军不过是一个前兆,以后拜枢密签书,或是以宰相来执掌枢密,都未必是不可能的事。虽然已经有李纲平章军国事,但前车有鉴,哲宗时以文彦博为平章军国重事,谁知道这个秦桧伸手到军队中来,将来会不会做到那个位置!

怀着种种复杂的情绪,张俊自住处换上全套的铠甲,身后跟随着几十个盔明甲亮的亲兵,又击鼓传将,将姚端和杨存中等大将传来,一并到辕门处去迎秦桧。

他接到消息时,只说秦相公将至,其实距离尚远,待诸人一起到营门迎接时,又足足过了两柱香的功夫,方看到远方大队人马挟着烟尘而来。队伍前列,是百多个身材高大精壮的禁军样兵,然后再是参知政事的全副仪仗,再其后,却是旌旗招展,看将不清,料想那秦桧就在那里了。

张俊面色黝黑,下巴的胡须根根竖起,相貌极是强悍,也是因着这副长相,使得军中上下,对他很是敬畏。

他面露冷笑,转头转声向姚端道:“文人相公做事,就是拖出这么多的花样。若是咱们清军,单骑入营,选将任能,相看一番就是,哪用的如此大作周章。”

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还能稍做批评,姚端不过是个统制官,哪敢去批评当朝得宠的参知政事,当下只得吱吱唔唔,不敢评判。

张俊冷哼一声,只专注着外头队伍,不再说话。

待仪仗卫士入内,秦桧却并不是坐在车轿内,而是挟剑骑马,也并没有戴着展脚蹼头,只是戴着一顶软帽,看将过去,不象个文官,却象个换了便袍的武将。

张俊虽然批评他,却也不敢怠慢,大步向前,抱拳躬身,向跳下马来的秦桧行了一礼,故意粗着嗓子道:“末将见过秦大人!”

秦桧满脸烟尘,极是疲惫,见张俊如此,只是淡然一笑,向他道:“张将军辛苦。”

张俊偏着身子,将秦桧让向里面,脸上挂着挤出来的微笑,向他道:“听说大人这一个多月,行遍陕中六路,行程数千里,委实辛苦。末将听说之后,也对大人的才干极为佩服。”

“哦?”秦桧何等样人,见他表情神色,早知就里,知道他必有下文,也不言语,只是脸上带笑,仍然等着他说。

张俊侃侃而言,又接着道:“只是末将看来,现下宋金交战,这军队的老兵虽老,经验却比新丁要强过许多,大人只依年纪老弱来淘汰军士,虽然快捷,末将却不敢赞同。况且,现下川陕十路,驻军不到二十万,吴玠又带着六万,虽然金国那边内乱刚止,天气又热,这阵子必定不会来攻,可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两边突然交战,大人如此清除军中的勇武敢战的将士,使得军心散乱,若是交战时我军人数不多,士气低落,这可如何是好!”

他皮里阳秋,一面大赞秦桧才干独到,一面又说他淘汰的是军中的勇武之士,到得最后,更是指责对方扰乱军心,若是两国交战,宋军打了败仗,则责任全在秦桧一身。

秦桧听的大怒,恨不得拔出剑来,将这个桀骜不驯的武将戳个对穿,方能解气。只是他阴沉多智,不过瞬息功夫,就已经将怒气压下。

眉头一皱,便向张俊道:“将军此言甚是,不过秦某做事自有道理,一会若是做的不对,将军自可上书陛下,弹劾于我。”

张俊干笑道:“岂敢。”

秦桧也笑,又道:“况且,淘汰老弱,原就是强军,军中冗兵一去,省下的钱再去招募敢战的死士,只有使诸军强盛,请将军放心。”

张俊道:“这是自然,末将看相公如何行事就是。”

到得此时,他话语中仍是不服。这秦桧不过是个文臣,又不是枢密,此时却也不必太买他的帐。

见秦桧皱眉打量这营中情形,张俊又道:“末将所部两万四千三百余人,一万四千人驻扎在潢关陕州一线,其余万人,尽皆在此。请相公先点视此处大营中的将士便是。”

秦桧也不回头,只摆手道:“陕州、华州、商州、潼关各地的军士,我已点选完结,将军这里,已是最后一处了。”

“什么?”张俊目瞪口呆,委实难以想象,清军是一件极难的事,这个看起来文静孱弱的文人大臣,行事却是如此的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