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着皇帝入得内堂,拜过之后,赵桓赐坐。

待两人坐定,赵桓先向着赵开道:“卿言之事,朕都明白。卿所言的兴利除弊十条,改革茶马税,减下户支移,利水脚钱等条,罢宣和六年增供纲布,一律照准。卿善理财,于今之时,理财最为要紧,卿能建言条陈,朕心中着实欢喜。”

赵开得皇帝嘉许,心中也极是高兴。

他所上条陈,都是针对当前川陕财政措施上的弊端,削减了很多冗费的同时,也改良茶马税的征收办法,节省了很多环节,在减免赋税的同时,收入不但不减,反有增加。

掌管财赋的大臣能做到这样,赵开自己心中也极是得意。

只是看向皇帝的脸色,神情间却并不怎么欢喜。

他心中咯噔一声,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

只听赵桓道:“开春解来的铜钱、绢、帛、丝、米粮,折钱一千七百万贯。这一个月间,就用了三百多万。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赵开躬身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年头年尾的,总得给官员和将士们赏赐,常例之外,往往多加一些。川陕禁军要支饷的有二十二万人,官员四千余人,花这个钱,已经是极俭省了。”

赵桓皱眉道:“不能再省了么?”

“臣委实没有办法了。若不是陛下圣明,宫室用度极少,只怕早就支撑不来。各州府的用度,也是遵照陛下的意思,大加削减。再减,只怕连纸张也用不起了。”

“既然如此,也只得罢了。”

赵桓苦笑摇头,让赵开退下。

看着他鞠躬俯身,一脸恭敬,赵桓却是明白,这个以理财闻名的官员,并不曾实心效力。其实当前局势,再怎么省,也没有冗员冗官冗兵浪费更多,赵开想方设法,都是在现有的制度下小打小闹,省下些边角料的钱,却想裁剪成衣,那自然是想也别想。

于今之计,最省财力的,当然是裁减官员,削减军费。然后丈量田亩,开辟财源。

而这两样,无不是最得罪人的差使。仁宗庆历新政和王安石变法前车之鉴不远,赵开不敢趟这个混水,其实也怪不得他。

待赵开退下,赵桓目视秦桧,半响不语。

此时虽然开春,天气尚很寒冷,秦桧原觉得手脚冰凉,此时被皇帝一直盯视,只觉得对方目光中包含着许多自己不懂的东西,令他胆寒不已,天气虽寒,却只觉得后背一股股冷汗直冒,过不多时,便是汗透重衣。

赵桓看他模样,却是饶有兴味。

如果说在金国上京时,他见着这个后世有名的大汉奸时,还全无办法,只得敷衍了事。待到此时,这个以害死岳飞闻名的大奸臣,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坐在自己身前。只要他一声令下,薛强等卫士一拥而入,将他拖到堂外,即刻斩了。

他笑咪咪盯着秦桧,却是思量着要不要立刻将他杀了。

秦桧见他似笑非笑,却又明显不怀好意,他心中有鬼,只见皇帝不断打量自己,也不说话,更觉紧张。

良久之后,赵桓却不知怎地转了心思,他懒洋洋将腿搭在案上,全无人君模样的向秦桧笑道:“秦卿辛苦。”

秦桧嘴干舌躁,答道:“臣岂敢言辛苦。只是能再随侍陛下左右,不胜欣慰。”

“哦?到底是跟着完颜昌高兴,还是跟着朕高兴?”

赵桓轻声说来,秦桧听到,却如同晴天霹雳。

去年金国几路主力南下,完颜昌、完颜宗弼,完颜宗翰、完颜撒离补,诸路大军,在进入陕西之前,一路南下,将赵构一直赶到临安。

而完颜昌一路,临行之前,曾经询问过秦桧的意见,而秦桧为了保全自己,也着实给完颜昌上了几个条陈。

而完颜昌也投桃报李,待秦桧不薄,多方照顾。若不是秦桧害怕落个骂名,只怕还能给他加上金国的官职。

此次南归,秦桧究竟算是金国密使,完颜昌的心腹,还是当真归宋为官,效命宋朝,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完颜昌对他,并没有特别的指示,也并没有要求他出卖宋朝情报。只是当他临别之时,完颜昌笑握他手,道:“秦大人,在上京时我待你不薄,南归之后,好自为之。”

说罢,还加重捏上一捏。

他的手粗糙僵硬,秦桧只觉得自己的手被捏的生疼,稍顷过后,已是满手是汗。

待浑浑噩噩开始南下后,他这才思量过来。对方的“好自为之”并不简单。自己的屁股并不干净,想着回去后一心报效宋朝,绝不可能。

甚至,如何粟等人那般行事,都是不能。唯有将自己捆在金国的战车上,一心为金国打算,才能无事。若是不然,完颜昌南下时,他秦桧可是亲笔上过条陈,写过建议,还有军事参谋的名义,这样的风声传到大宋,不死也教他脱层皮!

有了这样的顾忌,他好比怀中揣了一个婴儿,一路上谨小慎微,不敢露出一点破绽。何粟丁薄等人大吵大叫时,他也并不敢随之附合,也正是为此。

此时皇帝却不知道如何知道其间底细,竟是轻飘飘的一语道出。

他只觉得全身发抖,又是害怕,又是愤恨。

毕竟是正经的孔门子弟,读圣贤书行孔孟道,若是原本的金国治下的汉臣也罢了,以宋臣降金人,名节上太过亏缺,传之后世,太也难听。

他紧握双手,看着笑吟吟的皇帝,先是惭愧,然后是愤恨,到得最后,却是畏惧。他也想不明白,皇帝是如何知道这件极隐秘的事,他为完颜昌效力的事,除了完颜昌身边的几个近臣之外,再也无人知道。因着如此,对方才放心让他归来,以为内应。

“难道是行人司?”

他额头冷汗连连,虽然寒气逼人,豆泣大的汗珠却是滚滚而下。

当下也顾不得细想,只得趴伏下身,连连叩头,向赵桓道:“陛下既然知道臣有亏名节,臣也不敢辩驳,只求陛下速速赐死。”

见赵桓呆着脸不做声,他又壮着胆道:“若是陛下开恩,不将臣投敌一事颁诏天下,臣愿立刻仰药而死。如此,臣得保名节,陛下也可以不失识人之明。”

他知道皇帝极爱面子,多半可以答允他这个请求,让他自尽以保臣节,而皇帝也不必因为不能识人而丢脸。

只是想到自己家中的娇妻幼子,想到江南的水乡风光,想到良田大宅,却一下子只觉得心如刀绞,难以自持。

秦桧连连叩头,到后来,竟是泣不成声。

赵桓脸色阴沉,待秦桧碰的满头是血,方道:“你在金国所为,朕尽知悉,你也是我大宋的大臣,如此有亏纲常名教的事,亏你也做的出来!”

他站起身来,步到秦桧身前,将他拉起,道:“原是容不得你,不过此时用人之际,念你才尚堪用,姑且寄你一命,去堂下学习一段时间后,朕自有用你的去处。”

秦桧晕头涨脑,只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就完。

半响过后,才向赵桓问道:“不知陛下有什么差遣?”

赵桓微笑道:“这时候且不说,到时候卿就知道了。”